“无劫号”侧舷的接引平台缓缓开启，一道清光如流水般泻入，化作一位僧袍素净的年轻僧人。
道一。
他面容依旧平和，目光清澈，手持一串暗沉沉的菩提子，周身没有半分凌厉气势，却自然流露出一种渊渟岳峙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细看便能察觉一丝风尘仆仆的倦意，以及更深处的、难以化解的凝重。
李无劫已在观星台等候。此处是“无劫号”最高处，透明的穹顶外便是无垠星海，脚下舰内万家灯火与阵法光流隐约可见。他没有屏退旁人，火灵儿、夜琉璃、云梦瑶三位女帝亦在场，分立左右。
“一别经年，道一尊者风采依旧。”李无劫率先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道一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神帝陛下威临诸天，气运如龙，贫僧远不能及。”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李无劫身后的三位绝色女帝，在云梦瑶身上略作停留，眼底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惊讶、了然，最终化为更深的叹息。“不想连天命之女，亦归附陛下麾下。看来贫僧所知，终究滞后了。”
“不是归附，”云梦瑶上前半步，声音清越，“是挣脱枷锁，觅得本心。道一尊者，你眼中的‘天命’，早非天道至公，而是囚笼。”
道一默然片刻，并未反驳，转而看向李无劫：“贫僧此来，非为叙旧，亦非为恭贺。而是心中有惑，如鲠在喉，不得不问。望陛下解惑，亦望与陛下……做一了断。”
“了断？”火灵儿眉头一皱，九尾虚影在身后若隐若现，“你想打架？”
夜琉璃轻轻按住火灵儿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则饶有兴致地看着道一：“大师所谓的‘了断’，是辩个道理，还是分个生死？”
道一的目光始终落在李无劫身上：“皆可。道理若通，生死无别；道理不通，生死亦无别。”他顿了顿，缓缓道，“贫僧遍历九霄，见神朝兵锋所向，万界俯首；见吞噬之力横行，旧秩序崩解；更见太霄天上，天道震怒，不惜以灭世手段相胁。敢问陛下，你所求的‘超脱’，是救苍生于水火，还是……以苍生为薪柴，铸就你一人之道？”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观星台上的气氛瞬间紧绷。
李无劫却笑了。那笑容里没有讥讽，反而有种遇到真正对手的平静。“尊者还是如此，开口便是苍生大义。”他向前走了两步，与道一隔空相对，“那我问你，你守护的‘苍生’，在伪天道治下是何模样？是如太霄天那般，万灵循规蹈矩，却生机渐绝，沦为天道维持自身存在的养料？还是如那些被巡天司榨干本源、悄然消失的边荒小界？”
道一捻动菩提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李无劫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的道，始于微末之辱，成于反抗之路。吞噬，是我最初活下去的手段，亦是我打破枷锁的武器。但我吞噬，非为掠夺而掠夺。”他指向脚下神舰，指向穹外星海中隐约可见的、属于神朝的繁华星域，“你看这神朝之内，可有因我吞噬而万马齐喑？可有因我征伐而文明断绝？恰恰相反，万法归流，百族共生，昔日被压制的可能正在萌发。我吞噬旧的、腐朽的、僵化的秩序与力量，是为了给新的、活的、自由的规则腾出空间！”
“那代价呢？”道一目光如炬，“玉衡天联军道心崩溃，玄天门老祖陨落；神机天星空堡垒化为废墟；万妖天、幽魔天征伐虽速，岂无伤亡？陛下麾下将士，亦在太霄天的因果抹杀下凭空消失！这条路上，枯骨何其多！”
“代价，我从不敢忘。”李无劫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苏月凝为救我，身化玄冰，至今沉睡！无数神朝将士血洒星空，魂归神国！但正因记得这代价，我才更明白，若不打破这轮回，代价将是诸天万界、古往今来所有生灵，永世为奴！尊者，你告诉我，是忍受阵痛迎来新生更慈悲，还是维持虚假的和平，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在无声中腐朽、归于虚无更慈悲？”
道一默然。他手中的菩提子泛起微弱的金光，那是他心绪剧烈波动的迹象。
云梦瑶此时轻声开口：“道一尊者，我曾是‘天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所谓的‘天道至公’之下，是何等冰冷的算计与绝对的控制。万物为刍狗，并非虚言。李无劫的道，或许霸道，或许染血，但至少……他给了万物一个‘选择’的机会，一个挣脱既定命运的可能。而这，是伪天道绝对不允许的。”
火灵儿也忍不住道：“就是！在我们妖族，弱肉强食是天理，但也没说生下来就注定谁必须当谁的粮食！伪天道那套，就是要把所有人都框死！月凝姐姐为了救人自己冰封，这种事情，那个破天道做得出来吗？它只会觉得是浪费！”
夜琉璃勾唇一笑，语气慵懒却字字诛心：“大师，你们正道讲‘舍身取义’，讲‘慈悲渡世’。可若这‘世’本身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牢笼，你的‘舍身’，是成全了牢笼的坚固，还是撼动了它的根基？你的‘慈悲’，是对笼中鸟偶尔喂食的怜悯，还是打开笼门的决断？”
接连的质问，尤其是来自曾经象征“天命”的云梦瑶，以及代表着被统治种族的火灵儿和夜琉璃，让道一固守的道心产生了更剧烈的动摇。他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自己修行千年所见：太霄天的肃杀死寂，边荒小界的无声消亡，以及……此刻在这“无劫号”上感受到的，那种混乱中勃发的、近乎灼热的生命力。
“陛下可知，”道一再次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太霄天已颁下‘天道诛魔令’，联合剩余天域所有力量，组建‘净世联军’。伪天道更允诺，将开启‘上古天道武库’，赐下禁忌之力。此战，已非寻常征伐，恐将波及诸天，造成无量杀劫。陛下……真有把握？”
“没有。”李无劫回答得干脆利落，“对上经营万古、掌控本源法则的伪天道，谁敢言必胜？”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但我有必须胜的理由。为了醒来的人，为了死去的人，也为了……将来不必再有人承受这般命运的人。尊者，你今日来，是替太霄天做说客，还是为自己寻一个答案？”
道一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耗尽了千年的修为。他睁开眼，眼中清澈依旧，却多了几分决绝的释然。
“贫僧……愿看一看。”他缓缓道，手中的菩提子光芒内敛，“看一看陛下治下的‘苍生’，是否真如你所言，拥有了选择的可能；看一看这条染血的道路尽头，是否真有……不一样的风景。”
他看向李无劫，目光坦然：“若所见为真，贫僧这身皮囊，这副修为，愿为陛下前驱，为这‘可能’，争上一争。若所见为虚……”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在场众人都懂。
李无劫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可。云梦瑶，为道一尊者安排。神朝疆域，除核心禁地，对他不设限。让他看，听，问。”
“是。”云梦瑶应下。
道一再次合十行礼，不再多言，随云梦瑶离去。观星台上，星辉依旧。
火灵儿挠了挠头：“这就完了？不打一架？”
夜琉璃轻笑道：“有时候，道理辩明白了，比打一架更累人，也更见分量。这位道一尊者……心里那杆秤，已经开始倾斜了。”
李无劫望着道一消失的方向，沉默良久。
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而这位亦敌亦友的尊者，他的抉择，或许将成为风暴中，最重要的一颗砝码。
冰棺所在的核心阵法，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赞许意味的寒意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