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丝，纷纷扬扬地洒落，将京城的青石板路洗刷得一尘不染，宛如镜面一般。
沈默手持一柄油纸伞，静静地伫立在凝香阁的后院。这里是京城最为着名的胭脂铺，也是第三起画皮案的案发地。三天前，这家胭脂铺的主人之女被人发现惨死在染缸旁边，其整张脸皮竟然被完整地剥离下来，只剩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孤零零地漂浮在猩红的染料之上。
沈主事。顺天府的仵作快步走来，将一个油纸包递给沈默，经过仔细查验，死者面部的切割手法与前两起案件完全一致，都是一刀到底，毫无滞涩之感，似乎凶手对于这种手法已经驾轻就熟。
沈默接过油纸包，缓缓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这张面具薄得几乎可以透光，上面的五官却栩栩如生，仿佛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然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张面具竟然被涂上了胭脂，使得它看起来宛如一个沉睡中的美人，只是那毫无生气的面容，却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十二个胭脂盒？沈默凝视着那张面具，突然问道。
仵作连忙点头，然后指向角落里的一个木箱：是的，沈主事，这些胭脂盒被整齐地排成一圈，每个盒子里都装着不同颜色的胭脂。
沈默蹲下检查那些胭脂盒。每个只有拇指大小，做工精致，盒底刻着不同的时辰。而在木箱底部，他发现了一点白色粉末。
崔少卿呢？
去查前两起案子的关联了。仵作压低声音，听说第一个死者是宫里的绣娘，第二个是青楼的花魁，现在又是胭脂铺的女儿...凶手专挑手巧貌美的女子下手。
沈默小心翼翼地将粉末收入瓷瓶中，然后轻轻地盖上瓶盖，正准备仔细检查一下尸体，突然，院门被猛地推开，发出“嘎吱”一声响。
他心头一紧，急忙转身看去，只见崔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崔鹏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锦袍，衣角处已被雨水浸湿，但他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有线索了！”崔鹏一进门便高声喊道，同时挥舞着手中的册子，仿佛那是一件稀世珍宝。
沈默见状，心中一喜，连忙迎上前去，急切地问道：“什么线索？快说来听听。”
崔鹏喘了口气，定了定神，然后将册子递给沈默，说道：“第一个死者，是宫里的绣娘柳氏。根据我查到的资料，她二十年前曾在先帝的宫中伺候过。”
沈默接过册子，快速翻阅了一下，果然如崔鹏所说，上面详细记载了柳氏的生平经历。他的眉头微微一皱，沉思片刻后说道：“又是与前朝有关的案子？”
崔鹏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不仅如此。这种‘画皮’的手法，实际上是先帝时期一种秘传的刑罚，专门用于惩戒犯错的宫女。知道这种刑罚的人非常少……”
沈默的眼睛一亮，追问道：“所以，你认为凶手可能是宫中的旧人？”
崔鹏再次点头，凑近沈默，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或者，是皇室成员。我小时候曾经亲眼见过一次这种刑罚的执行，场面与这起案件极其相似……”
说到这里，崔鹏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他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微微发抖。沈默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看到崔鹏的眼中闪过一丝孩童般的恐惧，这是崔鹏极少展露出来的脆弱一面。
先验尸吧。沈默转移话题，不想让崔鹏陷入痛苦回忆。
死者年约十八，除了面部被剥离外，全身无其他伤痕。沈默仔细检查了她的双手，在指甲缝中发现了一些丝线纤维和微量的白色粉末。
看这里。沈默指向死者右手腕内侧的一个小红点，针眼，很新。凶手可能先用药物使她昏迷。
崔鹏检查了那点白色粉末：像是某种药物...不是常见的蒙汗药。
两人分头行动。沈默带着人皮面具和药物样本回府检验，崔鹏则去查绣娘柳氏在宫中的过往。
验尸房里，沈默将白色粉末置于显微镜下。晶体结构独特，呈星状放射，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种药物都不同。人皮面具的切割更是精妙绝伦，边缘整齐如尺量，连睫毛都完整保留。
需要专业知识...沈默喃喃自语。他想起师父林正曾提过一位精通药理的老御医，住在城东的养老院。
老御医郑重阳虽已至耄耋之年，但他的眼神却依旧清明如昔。当他凝视那白色粉末时，仅仅一眼，便认出了它的来历。
“‘凝魂散’，这可是前朝宫廷的秘药啊。”老御医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久远的恐惧，仿佛那段历史仍在他心头萦绕不去，“此药取自西域的一种奇花，其药效甚是奇特，能使人浑身麻痹，却又能保持意识清醒。”
沈默闻言，心头猛地一震。这意味着那些受害者在遭受“画皮”之刑时，不仅身体上要承受剧痛，精神上更是要遭受无尽的折磨，因为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分痛苦。
老御医似乎察觉到了沈默的震惊，他缓缓点头，继续说道：“然而，这还不是最残忍的。若是用药得当，受害者可以存活很长时间……直至最终因失血过多而亡。”
说着，老御医颤巍巍地翻开一本已经泛黄的药典，指着其中一页道：“这药的配方乃是绝密，知晓之人寥寥无几，唯有太医院的院判以及……”
“以及谁？”沈默急忙追问。
老御医合上药典，面色凝重地回答：“以及皇室成员。”
沈默心中一沉，这个答案让他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他不禁想起当年先帝曾特许几位皇子学习此术，而其用途竟然是用于惩戒宫人。
沈默脑中闪过崔鹏的话——我小时候曾见过一次。难道崔鹏是从某位皇子那里学到的这种手法？不，不可能。崔鹏虽然偶尔行事乖张，但绝非残忍之人。
回到府邸，沈默发现崔鹏已经回来，正在书房翻阅一堆陈年档案，脸色异常苍白。
查到什么了？沈默问。
崔鹏举起一本画册：先帝时期的《宫廷纪事》，里面记载了...画皮之刑的整个过程。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绣娘柳氏曾是先帝宠妃的贴身侍女，因大不敬被施以此刑。执刑人是...是我三皇兄。
沈默接过画册，上面工笔绘制了行刑全过程，细节栩栩如生，令人不寒而栗。而在最后一页，记载着一段文字：景隆十九年冬，绣娘柳氏受刑，三皇子亲执刀，七皇子观礼。
七皇子...永王朱翊钧...崔鹏。
沈默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崔鹏之所以如此反常，是因为他不仅亲眼目睹过这种残酷的刑罚，而且还是以皇子的身份去“观礼”的。
“我那时才六岁啊。”崔鹏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空洞，仿佛回忆起了那段可怕的经历，“三皇兄说这是‘皇室必修课’，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恐惧和恶心。”
沈默静静地听着，他无法想象一个六岁的孩子看到这样的场景会有怎样的感受。崔鹏继续说道：“我被吓得大病了一场，之后先帝就严禁再让我参与此类事情了。”
沈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崔鹏的话，他觉得崔鹏的童年比他想象的还要阴暗和可怕。
“现在我才明白，凶手是在复制当年的刑罚。”崔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绣娘柳氏是第一个受害者，因为她曾经就是那个刑罚的受害者；胭脂铺的女儿是第二个，因为她制作的胭脂被用来涂抹人皮面具……”
沈默陷入了沉思，按照这个逻辑，下一个受害者会是谁呢？他思考着与“观礼”有关的人，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第三个会是谁呢？”沈默喃喃自语道，“如果按照这个规律，应该是与‘观礼’有关的人。”
崔鹏像是被沈默的话点醒了一样，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恐：“画师……当年有位画师全程记录了刑罚的过程。”
能找到他吗？
早死了。但...崔鹏翻到画册扉页，这画册由宫廷画院制作，当时的画院总管是周昉，他有个女儿...
现在在哪？
崔鹏摇头：不确定。但周昉晚年住在西山脚下的画眉村，专画人像。
事不宜迟，两人二话不说，立刻踏上前往画眉村的征程。此时天空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山间小路被雨水浸湿，变得泥泞不堪，行走起来异常艰难。然而，这并没有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目的地——画眉村。
画眉村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村庄，全村仅有几十户人家。这里之所以闻名遐迩，是因为村民们擅长绘画，尤其是人像画。村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告诉他们一个重要的消息：周昉，这位曾经名噪一时的画师，已经去世多年。不过，他的女儿周娘子继承了父亲的精湛技艺，如今已成为村里首屈一指的画师，尤其在人像画方面更是出类拔萃。
“周娘子就住在村东头的那座小院里。”村长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为他们引路，“这几日她一直闭门不出，听说是接了京城来的大活计呢。”
沈默并未对村长的话做出回应，只是默默地跟随着村长。当他们来到周娘子的小院时，发现院门紧闭，窗户也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但烟囱里却冒出袅袅青烟，显然屋内有人。
崔鹏见状，向村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稍退后，然后自己迈步上前，轻轻叩响了院门，并高声喊道：“周娘子在吗？京城崔家特来求画。”
没有回应。崔鹏又敲了敲，这次用了些力，门竟然自己开了条缝。一股奇异的香味飘出来，混合着胭脂和...血腥气？
沈默立刻拔出匕首，小心推开门。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摇曳。墙上挂满了人像画，每张都精美绝伦，却莫名给人一种不安感——画中人的眼睛太过真实，仿佛在注视着来访者。
周娘子？崔鹏唤道，手按在剑柄上。
里屋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画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慢慢向里屋移动。
推开门的一刻，即使见多命案的沈默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中年女子背对他们坐在画架前，正专注地在一张人皮面具上描绘眉毛。她身旁的桌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十二个胭脂盒，每个盒子上刻着一个时辰。地上躺着一具女尸，面部已经被完整剥离，鲜血染红了青砖。
听到动静，女子缓缓转身。她的脸...不，那不是脸，而是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画着夸张的笑靥，与真实皮肤接缝处还能看到细密的针脚。
“终于来了。”女子的声音仿佛来自幽冥地府，平静得让人毛骨悚然，“我等你很久了，七殿下。”
崔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女子，嘴唇颤抖着问道：“你是……”
“周娘子，周昉之女。”女子缓缓站起身来，她的动作优雅而从容，却又透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诡异。她戴着一副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崔鹏。
“也是当年那个躲在屏风后，目睹全过程的可怜虫。”女子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充满了怨毒和愤恨，“你还记得吗？那天你吓得尿了裤子，而我……我永远忘不了柳姐姐的惨叫！”
沈默站在一旁，听到这里，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为了复仇。她不仅是为了绣娘柳氏，更是为了自己那被摧毁的童年。
“那些女子……”崔鹏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都是替罪羊。”周娘子冷笑一声，打断了崔鹏的话，“柳氏死后，我本想收手。但是那些女子……她们实在太像当年的参与者了。青楼花魁像极了提议刑罚的刘昭仪，胭脂铺的女儿则像极了调配‘凝魂散’的太医之女……”
崔鹏的手微微发抖：所以你在复制当年的场景？
不，我在创造更好的版本。周娘子的声音突然变得狂热，看，我改进了术。先父的笔记加上我这些年的研究，现在取下的面皮能永久保存，比真脸更美！
她转身，轻盈地走到柜子前，缓缓地拉开柜门。随着柜门的开启，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柜子里摆放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木盒的表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透露出一种古朴而神秘的气息。她小心翼翼地将木盒取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轻轻揭开盒盖。
盒子里，十几张人皮面具整齐地叠放在一起，每张面具都涂着不同的妆容，有的娇艳欲滴，有的冷艳高贵，有的则是温柔婉约。这些面具制作得极其精细，仿佛是真的人脸一般，栩栩如生。
周娘子凝视着这些面具，眼中闪过一丝遗憾，轻声说道：“第十二个还没完成。”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尸体上，那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然而，周娘子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她只是淡淡地说：“不过没关系，最重要的客人已经到了。”她的目光突然锁定在崔鹏身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七殿下，当年你虽未动手，但目睹就是共犯。”周娘子的声音冰冷而无情，“你的脸……将是我最完美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