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里的烛火,似乎都比平日黯淡几分,摇曳着,在墙壁上投下幢幢鬼影。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锋然坐在凤榻边的锦墩上,握着钱皇后那只瘦得只剩骨头、冰凉得吓人的手。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口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生命还未完全离去。
太医们跪在远处,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出。宫人们屏息静气,如同泥塑木雕。整个宫殿死寂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作响,每一滴都敲在林锋然的心上。
他看着她灰败的面容,想起她初嫁时的明艳,想起土木堡之变后她日夜啼哭、损一目伤一腿的惨状,想起她这些年默默操持后宫、抚育太子的辛劳……心中涌起巨大的悲痛和愧疚。作为丈夫,他没能护她周全;作为皇帝,他身处的漩涡更是将她卷入,耗尽了她的心力。
“梓童……”他低声唤着,声音沙哑干涩,“撑住……为了深哥儿,为了我,撑下去……”他知道这些话苍白无力,但他又能做什么?纵有万里江山,此刻却留不住枕边人性命。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夜渐深,宫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凄凉。林锋然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腿脚早已麻木,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大脑一半被悲痛占据,另一半却如同最精密的机械,高速运转着。
账册上的名字,“西山客”的“急务”,赵化布下的监控网,朝堂上那些闪烁的眼神……所有线索和信息在他脑中交织、碰撞。他不能完全沉浸在悲伤中,敌人不会给他这个时间。皇后一旦薨逝,国丧期间的政治真空,将是石亨余党兴风作浪的最佳时机。他们可能会利用葬礼程序、人员调动制造事端,甚至可能铤而走险。
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他轻轻放下皇后的手,示意太医近前再次诊脉,自己则走到外间,舒良立刻无声地递上一杯参茶。
“赵化那边,有新的消息吗?”林锋然抿了一口茶,低声问。
“回皇爷,一个时辰前有暗哨来报,西山入口附近发现不明身份的马队踪迹,约十余人,行踪诡秘,已派人尾随。惠安伯别院依旧寂静,但夜间有信鸽出入。城内各监控点暂无异常。”舒良低声禀报。
信鸽?马队?林锋然眼神一凛。对方果然没闲着!是在传递消息,还是在调兵遣将?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告诉赵化,盯紧信鸽去向和马队动向,但不要打草惊蛇。另外,让他从可靠人手里挑几个机灵的,设法混进西山,不要靠近马队,只在外围高处了望,看看他们到底在聚集什么人手,有何企图。”
“是。”舒良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道:“皇爷,您……您已经守了大半夜了,龙体要紧,是否歇息片刻?这儿有奴婢们守着。”
林锋然摇摇头,目光重新投向内室那道珠帘。“不必,朕就在这儿。”他不能离开,既是因为对妻子的情义,也是一种姿态。他要让所有人知道,皇帝在此,皇宫的神经中枢在此,任何宵小都休想趁乱生事。
后半夜,钱皇后的情况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时断时续。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说是用了猛药,暂时吊住了元气,但能否熬过今晚,仍是未知之数。
林锋然心中稍安,但警惕性丝毫未减。越是这种时候,越容易出问题。他让舒良加派了坤宁宫周围的明岗暗哨,特别是通往东宫和乾清宫的要道,一律增派心腹侍卫把守。
四更天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夜行衣的锦衣卫暗探,在舒良的引导下,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对林锋然附耳低语了几句。
林锋然的眉头骤然锁紧!“消息可确实?”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震惊。
“千真万确!”暗探肯定地答道,“我们的人买通了惠安伯府一个负责采买的下人,据他酒后失言,张秉笔……张秉笔根本不在别院里!那日马车进去的,可能只是个幌子!他前几日深夜,曾亲眼看见一个形似张秉笔的人,被几个黑衣人护送,从后门离开,往……往宫城西苑的方向去了!”
西苑!那是皇宫的一部分,多是园林和闲置殿宇,守卫相对松懈!张秉笔竟然就藏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好大的胆子!好精妙的算计!用惠安伯别院吸引注意力,真正的藏身点却在宫禁之内!这需要宫内极高层级的人配合才能做到!
“可知具体藏身何处?”林锋然急问。
“那下人级别低,不知详情,只说看见往西苑太液池方向去了。”暗探回道。
太液池周边殿宇楼阁众多,排查起来需要时间,而且容易打草惊蛇。林锋然心念电转,张秉笔藏在西苑,比藏在宫外更危险!他就像一颗埋在皇宫内部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他必须尽快将其挖出来!
但眼下皇后病危,坤宁宫是焦点,他若此时大张旗鼓搜查西苑,必然引起混乱,反而可能给敌人可乘之机。
“加派得力人手,秘密监控西苑所有出口,特别是太液池周边可疑建筑。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妄动,只需确定张秉笔的确切藏身点!”林锋然下令,“此事绝密,除赵化外,不得告知任何人!”
“遵命!”暗探领命,悄然退下。
林锋然坐回锦墩,心潮起伏。张秉笔藏在西苑,这消息太关键了!这说明石亨余党在宫内的渗透程度,远超他的想象。能够将钦犯藏于宫苑,这需要打通多少环节?守卫、内监、甚至可能涉及负责西苑管理的官员……这张网,到底有多大?
他不由得想起那本账册,上面那些与宫中采买相关的记录。难道……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制造谣言,而是有更具体的、更可怕的行动计划?比如,在国丧期间,利用宫内混乱……他不敢再想下去。
天色渐渐泛白,五更时分,钱皇后竟然悠悠醒转了一次。她睁开眼,看到守在床边的林锋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彩,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林锋然连忙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
“……照……照顾好……深哥儿……”气若游丝的声音,几乎难以分辨。
林锋然心中一痛,紧紧握住她的手,重重点头:“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我们的儿子,一定!”
钱皇后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却终究无力,眼皮缓缓合上,又陷入了昏睡。但这一次,她的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
太医悄悄上前诊脉后,面露一丝喜色,低声道:“陛下,娘娘脉象虽仍虚弱,但已无散乱之象,若能熬过今日天明,或可……或可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林锋然心中猛地一松,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挥挥手让太医退下,依旧守在床边。只要皇后能挺过去,他就能赢得宝贵的时间!
晨光透过窗棂,洒进宫殿。最黑暗、最漫长的一夜,似乎过去了。但林锋然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张秉笔藏在西苑,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必须在这把剑落下之前,找到它,并把它彻底粉碎!
(第10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