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那晚的故事,如同一把锋利的钥匙,撬开了陈晴尘封了二十多年的记忆闸门。洪水般的疑问、悲伤与震惊,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第二天,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药房,而是将自己紧紧地关在了孙先生给她安排的那间朝东的小房间里,一整天都没有出来。
“哎,我说,这丫头不会是想不开吧?”梁胖子坐在院子里,一边用笨拙的手法跟着一个老渔民学着打绳结,一边忧心忡忡地朝那扇紧闭的房门努了努嘴,“孙先生讲的那些事儿,搁谁身上都得懵圈。她爹……哎……”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林岳正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个用来补网的木梭,沉默地穿引着渔线。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扇安静的房门,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肯定:“不,她比我们想象的都坚强。”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扇厚实的木门,看到里面的情景。他能隐约听到,从门缝里传来一阵阵极其轻微的、纸张被反复翻动的“沙沙”声,偶尔,还夹杂着一声被极力压抑着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抽泣。
“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把二十多年的疑问,拼凑起来。”林岳垂下眼帘,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但动作却比之前慢了许多。
林岳猜得没错。
此刻,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后,陈晴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时间,没有了饥饿,甚至没有了窗外的海浪声。她将随身携带的那个装满了父亲遗物的帆布包整个倒了出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摊开在冰凉的木地板上。
房间里,地上铺满了各种泛黄的、承载着岁月痕迹的纸张:有几十张她父亲当年考古笔记的复印件,字迹工整严谨,却在某些页面的边角处留下了焦躁潦草的笔迹;有几封被撕得粉碎、后来又被她用胶水小心翼翼粘合起来的信件,上面的字迹语焉不详,充满了暗示与警告;还有一些是她凭借着儿时记忆,在白纸上画下的、父亲书房墙上挂着的奇怪星图和一些无法理解的符号。
她跪坐在这些记忆的碎片中央,进入了一种近乎于自我催眠的高度专注状态。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这些零散的、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与昨晚孙先生讲述的那个血腥的往事,进行着一场痛苦而又专注的“拼图”游戏。
第一块拼图,是时间。
她从一堆笔记中,翻出了一份她父亲的人事档案复印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陈援朝”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官方记录里,是他调入某地方考古研究所的时间——一九七九年夏。而孙先生口中那场惨烈的“唐陵大活”,正是在七十年代末。时间点,完美吻合!这几乎无可辩驳地印证了孙先生的说法:她的父亲许山,在那场惨剧中身负重伤,侥幸逃生后,为了躲避追杀和隐藏身份,他彻底埋葬了“许山”这个名字,化名为“陈援朝”,开始了全新的、看似平静的人生。
“原来是这样……”陈晴喃喃自语,指尖抚过档案上“陈援朝”三个字,仿佛想要透过这冰冷的文字,触摸到父亲当年那份断尾求生的决绝与痛苦。
第二块拼图,是一个名字。
她的目光锁定在了一本厚厚的笔记上。在这本专门研究古代机关术的笔记中,有一个名字曾反复出现,但每次出现,都会被重重的墨迹划掉,仿佛笔记的主人对这个名字充满了憎恶。那个名字是——白松年。在其中一处划掉的名字旁边,甚至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愤怒的笔迹标注着几个字:“伪君子,窃国贼,其心当诛!”
在昨晚之前,陈晴一直无法理解,一向温和的父亲,为何会对一个叫“白松年”的人有如此深仇大恨。但现在,当这个名字与孙先生口中那个“儒雅但城府极深”的“白顾问”联系在一起时,一切都豁然开朗!
白顾问……白松年……
陈晴浑身一颤,一种冰冷的愤怒顺着脊椎爬上大脑。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畜生,害死了她的师爷和师伯,也毁了她父亲和孟广义的一生!
第三块拼图,是一封破碎的信。
那是她从父亲的一本旧书夹层里找到的,当时已经被撕成了无数碎片。她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像做最精密的文物修复一样,将它重新粘合起来。信上的字迹非常潦草,显然是在极其匆忙和焦虑的状态下写成的,内容也断断续续:
“……广义吾兄,见信如晤。唐陵一别,恍若隔世……愚弟此番隐姓埋名,实属无奈……近日有感,当年之事并未了结,你我切记,万不可再碰‘天外之物’!……据闻,琅琊台一带水深,白某在那边经营多年,恐是为我等设下的又一圈套……务必谨慎,勿念,弟,山,绝笔。”
琅琊台……白某……天外之物……
陈晴的心脏狂跳起来。这封信,显然是她的父亲许山,在某个时间点写给孟广义的警告信!信中提到的“白某”,无疑就是白松年!父亲察觉到白松年正在琅琊台一带布局,试图寻找某个所谓的“天外之物”,他担心孟广义会为了报仇而落入圈套,所以写下这封信。但这封信最后却留在了他的书里,很可能因为种种顾虑,并未寄出。
“天外之物……”陈晴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头。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件她从小就挂在胸前的、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那个黄铜制的、造型奇特的罗盘卡尺。
这不仅仅是一个罗盘,也不仅仅是一个卡尺。它的构造极其精密,外圈是标准的罗盘刻度,内圈却是一把可以伸缩的微型卡尺,而在罗盘的中心,那根磁针的下方,似乎还有着更复杂的机械结构。陈晴拿起它,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仔细观察,她愈发肯定,这东西的内部绝对有夹层。这或许就是孙先生口中,他们当年拼死从唐陵中带出来的那件“关键信物”!
可任凭她如何尝试,旋转、按压、摸索,都无法找到打开这个夹层的机关。它就像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个谜题,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冰冷而沉重。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但依然缺少最关键的一环,将它们彻底串联起来证明这一切。
陈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注意力转向了父亲失踪前最后几年的研究手稿。这些手稿的内容非常杂乱,与他之前严谨的治学风格大相径庭,证明他当时的精神状态已经极不稳定。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些潦草的字迹、混乱的图表,无不透露出一种近乎疯魔的紧迫感。突然,她的手指停在了其中一页上。
那一页的标题用红笔重重地写着:《秦始皇第五次东巡与琅琊祭天之谜》。
陈晴的心猛地一沉。秦始皇,琅琊台!这与那封警告信中的内容,再次出现了交集!
她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在手稿凌乱的笔记中,她看到了几个用颤抖的笔迹写下的关键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脏上!
“……史载,始皇登琅琊,‘天降陨铁’,大如斗,色黑,触之冰冷,能照人骨……”
“……方士徐福,得此陨铁,以秘法磨之,耗时三载,竟映出‘海外仙山’之图影,始皇大喜,以为天兆……”
“……始皇东巡,常携此物于身侧,以辨群臣忠奸之心。镜前,忠者影正,奸者骨歪。此物,或为传说中之‘照骨镜’……”
“……白某,不,白松年!彼寻此物已久!其志不仅在宝,更在图中之秘!我必先于其得之,或毁之!决不能落于此獠之手!”
看到这里,陈晴脑中“轰”的一声巨响,仿佛一道闪电撕裂了所有的迷雾!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父亲的失踪,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他是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发现了白松年正在疯狂寻找那件传说中的“秦皇照骨镜”,他为了阻止白松年,为了完成师门未竟的使命,独自一人踏上了寻找“照骨镜”的道路,并最终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而这块“色黑,能照人骨”的“天外陨铁”,这面能映出“海外仙山图”的神秘镜子,不正是林岳和孟广义他们一直在苦苦追寻的——“秦皇照骨镜”吗?!
“哈哈……哈哈哈……”陈晴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她终于明白了。
她与林岳的相遇,她与梁胖子的结识,她卷入这场亡命天涯的追逐,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偶然。这是一场跨越了两代人的恩怨,一条由“秦皇照骨镜”这根宿命之线,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都紧紧捆绑在了一起的必然!她的父亲和林岳的师父,走上了同一条路;而她和林岳,如今也踏上了与他们父辈相同的宿命轨迹!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在这一刻同时充满了她的胸膛。
她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用手背狠狠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她推开那扇紧闭了一天的房门,双眼依旧通红,但眼神却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迷茫和软弱,只剩下一种如钢铁般淬炼而成的坚定。
院子里,林岳和梁胖-子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惊讶地看着她。
陈晴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到了林岳的面前。她将手中那份写满了“天外陨铁”、“海外仙山图”的手稿,用力地摊开在他的面前。
海风吹动着那张泛黄的纸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林岳,”她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哭泣而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你们在找什么了。”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林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而且,我也必须找到它。为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