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岳的身影第一个消失在那个位于石棺之下的方形洞口时，他便立刻被这种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永恒的孤寂与冰冷所吞噬。
这是一条远比他们想象中要深邃得多的垂直通道。登山绳在手中飞速地滑过，即使隔着厚厚的战术手套，依旧能感觉到那股因为摩擦而产生的灼热。头顶射灯所能照亮的光柱，在这无尽的深渊之中，显得如此的渺小而又无力，它只能堪堪切开身边几米的黑暗，而再往下，则是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灵魂的虚无。
时间，在这里似乎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下降了多久，一分钟，还是十分钟。感官在极度的压抑之下，开始变得迟钝，耳边只剩下绳索与岩壁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自己那被无限放大了的心跳。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仿佛正独自一人，沉向毫无生机的万米深海。
终于，就在林岳感觉自己的手臂肌肉已经开始发出抗议的酸痛时，他的脚尖，轻轻地触碰到了一片坚实的、带着亘古凉意的地面。
他双脚落地，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松了一口气。他迅速解开身上的安全扣，第一时间打开了大功率的狼眼手电，向着四周照射过去。
光芒，如同利剑一般，瞬间刺破了那粘稠如墨的黑暗。
当他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时，饶是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也依旧被眼前这宏伟得近乎于不真实的景象，给深深地震撼了。
他正站在一个巨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完全由人工开凿出来的地下空间之中。脚下，是一条宽约五米、完全由一整块一整块、打磨得异常平整的巨大青石板所铺就的墓道。这条墓道，就如同神话中通往冥府的道路，以一个大约三十度左右的、肉眼可见的缓和角度，向着更深、更浓郁的黑暗之中，无尽地延伸下去。
“我的妈呀……”
梁胖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混杂着惊叹与恐惧的颤音。他和陈晴也相继落地。当他们打开手电，看清四周的景象时，脸上的表情，与林岳如出一辙。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手笔！”梁胖子仰着头，用手电的光柱，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墓道两侧那如同刀削斧凿般、光滑而又陡峭的岩壁，“这简直……简直就是直接在整座山的山体内部，硬生生地掏出了一条路来啊！这得耗费多少人力、多少物力？古代的皇帝，都这么玩的吗？！”
他的震撼，并非夸张。眼前的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盗墓”的范畴，这更像是在探索一个失落的、被深埋于地下的古代文明。
然而，与梁胖子那近乎于失态的震撼不同，陈晴在落地之后的第一时间，便从背包里取出了那个小巧而又精密的便携式空气质量检测仪。
几乎就在她按下开关的一瞬间，那台平日里安静无比的仪器，陡然间发出了一阵极其尖锐、也极其急促的警报声！屏幕上的各项数值，更是疯狂地跳动着，变成了刺目的红色！
“所有人注意！”陈晴的声音，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空气中汞含量严重超标，已经达到了致死浓度的数十倍！而且还有高浓度的硫化物和不明的混合型毒气！必须立刻戴上防毒面具！”
那刺耳的警报声，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梁胖子心头的震撼，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三人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以最快的速度从背包里取出了军用的全覆盖式防毒面具，牢牢地戴在了头上。
当滤毒罐中那带着一丝消毒水味道的洁净空气，涌入鼻腔的一刹那，那种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才稍稍有所缓解。但隔着厚厚的目镜，看着周围那被光线扭曲的、诡异的地下世界，那种阴冷潮湿、混合着浓烈金属腥味的压抑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般，依旧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通往死亡的阶梯。
“走吧，小心脚下。”
林岳检查了一下装备，率先迈开了脚步，沿着这条倾斜向下的青石墓道，向着那未知的黑暗深处，缓缓地探索而去。
墓道很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三人的脚步声，在寂静得只能听见彼此呼吸声的地下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们呈一个标准的战术品字形，林岳在前，陈晴居中，梁胖子殿后，彼此之间保持着大约五米的距离，手中的强光手电，则分别负责照射前方、左侧和右侧的区域，确保视野覆盖的最大化。
很快，林岳便有了新的发现。
他用手电，仔细地照射着墓道两侧那光滑的石壁。在手电光芒的映照下，他发现这些石壁之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雕刻着极其精美、也极其复杂的汉代风格壁画。
这些壁画的内容，大多是描绘墓主人生前奢华生活的场景，有车马出行的浩荡仪仗，有钟鸣鼎食的盛大宴饮，有衣袂飘飘的乐舞百戏……其线条之流畅，构图之恢弘，技法之精湛，足以让任何一位美术史学家为之疯狂。
然而，这些本该绚烂无比的壁画，此刻看上去，却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样貌。
它们中的绝大部分，都被一层厚薄不均的、如同污垢般的灰黑色物质所覆盖，让那些原本鲜活的人物和场景，变得斑驳不堪，面目全非。就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过去的这两千多年里，一直在持续不断地、恶毒地，腐蚀着这里的一切。
林岳停下脚步，从战术背心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军用匕首，走到一处被腐蚀得最严重的壁画前。他用刀尖，在那层灰黑色的物质上，轻轻地刮了一下。
“滋啦……”
一阵轻微的、如同热油浇在冰块上的声音响起，一股更加浓烈的金属腥味，伴随着一缕微不可察的青烟，升腾而起。
被刮开的区域，露出了下方石壁的本来面貌——那原本应该平整光滑的青石表面，此刻早已变得坑坑洼洼，如同被最强的酸液给侵蚀过一般，充满了无数细密的孔洞。
“这是……水银蒸汽长期熏蒸和附着之后，所留下的腐蚀痕迹。”林岳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显得有些沉闷，但语气中的凝重，却清晰地传递给了每一个人。
他收回匕首，看着眼前这条仿佛被诅咒了的墓道，缓缓地说道：“看来，陈晴姐之前的探测结果，完全正确。我们现在，就走在那片广阔无边的‘水银之海’的正上方。这条墓道，就像是一座悬浮在剧毒海洋之上的‘天桥’，是我们通往主墓室的……唯一路径。”
他的话，让梁胖子和陈晴，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脚下那厚重的青石板。一想到在这石板之下，很可能就是那片足以瞬间将人融化为白骨的、翻涌的剧毒水银，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便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就在这时，走在队伍中间的陈晴，忽然发出了一声极低的惊呼。
“等等！你们看那是什么？”
林岳和梁胖子立刻循着她的手电光芒望去。
只见在前方不远处，墓道的一个拐角阴影里，似乎有一个被人遗弃的、已经烂成了一摊的物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三人立刻警惕地端起武器，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走近之后，他们才看清，那是一个因为常年处于潮湿和剧毒蒸汽环境中，而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的帆布背包。背包的搭扣早已锈死，帆布本身也变得如同烂泥一般，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在背包的旁边，还散落着一些同样腐烂了的、已经看不出原来品牌的压缩饼干包装袋、一个瓶口大开、里面空空如也的军用水壶，以及……
以及一本被厚厚的、黄色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看上去保存得异常完好的笔记本！
看到那个背包，看到那本笔记本的一瞬间，陈晴的呼吸，猛地一滞！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她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几乎不听使唤的手，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无比珍重而又小心的姿态，将那本被油纸包裹的笔记本，捧在了自己的手心。
她颤抖着，一层一层地，揭开了那早已被岁月侵染得油腻发黄的油纸。
当笔记本那深蓝色的、印着某个地质勘探队徽标的封皮，最终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刻，陈晴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在防毒面具的目镜上，迅速地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
她颤抖着手，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上面，是一行行用钢笔书写的、刚劲有力、风骨卓然的字迹！
那种字体，她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她就是看着这样的字迹，在作业本上，在书信里，在稿纸上，一路长大的！
那是，她父亲的笔迹！
笔记本上，详细地记录了他对这座西汉大墓的初步勘探过程，以及一些零散的、充满了惊叹与困惑的研究心得。上面有对墓道结构的测绘，有对壁画内容的分析，有对空气中毒性的推测……
陈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仿佛在穿越时空，与那个同样走在这条路上的、孤独而又坚毅的背影，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最终，她翻到了笔记的最后一页。
那一页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字。那笔迹，比之前面的，似乎更多了一丝决绝。
“……庞大的地下水银海，彻底隔绝了内外的一切。这里，也同样隔绝了时间。我已无路可退，只能向前。希望那件凤鸣铜爵，能在这座永恒的寂静之墓中，得到它最终的、永恒的安宁。”
“晴晴，我的女儿。若你有一天，真的能看到这些文字，请不要为我悲伤。追寻历史的真相，并守护它，是我作为一名学者，最终的、也是最好的宿命……”
“爸爸，于此绝笔。”
看着父亲留给自己最后的遗言，陈晴的视线，早已被泪水彻底模糊。但这一次，她的眼神中，悲伤正在缓缓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淬火精钢般的坚定。
她小心翼翼地合上笔记本，用油纸重新将其包好，郑重地放入自己怀中，紧紧地贴着胸口。然后，她站起身，看向那条依旧深邃不见底的墓道，用一种无比清晰、也无比坚定的声音，对林岳和梁胖子说道：
“走吧，我们沿着我父亲走过的路，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