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当那辆不起眼的旧吉普车再次悄无声息地停在东郊废弃调车厂的暗影中时,就连空气本身,似乎都比三天前要凛冽和沉重几分。风声穿过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不再是呜咽,而是一种低沉的咆哮,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这片被城市遗忘的角落里,注视着即将上演的一切。
这里,依旧是那个废弃的调车厂,但今夜,它已经不再是那个鱼龙混杂、单纯为了交易而存在的“鬼市”。它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角斗场,一个专门为了即将到来的对决而精心布置的舞台。
山雨欲来风满楼。
当孟广义、林岳和石头三人从围墙的缺口处潜入时,林岳立刻就感受到了这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外围的暗哨,比上次至少增加了一倍,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不再是松散的江湖混混,而是一个个目光警惕、姿态沉稳的精悍男子。他们的手,大多插在衣袋里,或者自然地垂在腰间,但那微微鼓起的轮廓,无声地昭示着下面藏匿的冰冷武器。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铜锈和霉味的“鬼市”气息,被一种更具侵略性的东西所取代——那是一种混合了旱烟、烈酒、汗水,以及最关键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火药味。这里不再有低声的讨价还价,不再有好奇的四处探寻,所有提前到场的人,都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沉默,而又紧张。
孟广义的脚步依旧沉稳,他走在林岳的左前方,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了大部分窥探的视线。石头则紧随其后,他那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冰冷的眼神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的威胁,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腰间的外套下摆。
而夹在他们中间的林岳,则是今晚这场风暴的绝对中心。他按照孟广义的教导,穿上了那身深灰色的丝质对襟衫和笔挺的西裤,脚下的手工皮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轻微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他的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则缓缓地盘着那串已经浸透了三代人岁月包浆的星月菩提。珠子与珠子之间温润的碰撞,似乎能通过指尖,给他带来一丝虚幻的镇定。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副经过精心雕琢的、看似镇定自若的皮囊之下,他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剧烈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仿佛要撞碎他的胸膛。他的掌心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让那串油亮的菩提子变得有些湿滑。
他内心深处,在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师父教给他的话:“你是主角,不要去看别人的眼睛,要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你的背后,站着的不是我孟广义,也不是石头,而是整个北派几百年的传承和脸面。记住,你不是来证明自己,你是来拿回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这是一种近乎催眠般的心理暗示,支撑着他在这片杀机四伏的土地上,迈出每一步。
穿过外围的警戒区,巨大的主厂房终于出现在眼前。厂房之内,景象更是与上次截然不同。原本散落在各处的摊位已经被清空,所有人都被一种无形的规矩约束着,聚集在厂房的正中央。
那里,用几节早已废弃的、锈迹斑斑的火车车厢底盘,临时搭建起了一个离地约一米高的简易高台。这高台,便是今晚的“斗宝台”。
高台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桌上点着一盏防风的马灯,昏黄的光晕将周围的黑暗驱散开一小片区域。桌子的后面,一个身穿丝绸唐装、白发童颜的老者,正闭目养神,他仿佛与周围紧张的氛围完全隔绝,进入了某种禅定的状态。他就是九爷,今晚这场大戏的庄家。在他的身后,如同四尊铁塔一般,站着四个面无表情的黑衣壮汉,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最直接的警告。
斗宝台的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怕是聚集了洛阳地面上所有数得上名号的江湖人物。但所有人都很默契地,与高台保持着一个大约五米的安全距离。这是江湖的规矩,是对庄家最基本的尊重,也是给自己留出的一条安全退路。
而在人群的最前方,最靠近斗宝台的黄金位置,赫然站着十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南派的“过江龙”李三。他今天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劲装,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地扫视着全场,寻找着他今晚唯一的对手。他身后的那些手下,一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凶悍,显然都是南派这次带来的精锐力量。他们如同狼群一般,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凶悍气息,将周围的人群都逼退了几分。
就在这时,厂房的入口处,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孟广义、林岳和石头三人,如同逆流而上的孤舟,穿过沉默的人群,缓缓走了进来。
他们的出现,瞬间便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或贪婪,如同探照灯一般,齐刷刷地聚焦在了他们三人身上。
特别是走在最中间的林岳。
他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与周围那些饱经风霜的老江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那一身考究而低调的穿着,又与鬼市里普遍的藏污纳垢的风格格格不入。尤其是,当人们看到他身后那两位如同哼哈二将般的人物时——一个是气息沉稳如山、一看便知是掌舵人的孟广义,另一个是身材魁梧、眼神冰冷如刀的石头——这种由年轻的“少主”与资深的“护卫”所组成的、极具冲击力的组合,让之前所有关于“北派麒麟儿”的传闻,在这一刻,都仿佛拥有了鲜活的生命力!
李三的目光,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死死地锁定在了林岳的身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眼神中先是闪过一丝惊疑,随即转为浓浓的审视,最后,化为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屑。在他看来,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过是孟广义那个老狐狸推到台前的傀儡,一个虚张声势的幌子罢了。
面对这全场瞩目的压力,林岳感觉自己的后背几乎要被冷汗浸透。但他强迫自己挺直了脊梁,目不斜视,跟随着孟广义的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斗宝台的另一侧,与南派的人马隔着高台,遥遥相对,瞬间便形成了一种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的对峙之势。
刹那间,整个厂房内的空气,都仿佛被抽空了。
一场无声的交锋,正式开始。
双方没有任何的言语交流,但空气中,却充满了刀光剑影。南派那边的十几道目光,如同十几把淬了毒的匕首,带着赤裸裸的挑衅和轻蔑,一遍遍地刮过林岳的脸庞。他们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击溃这个年轻人的心理防线,让他当众出丑。
孟广义则依旧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眼前这些凶神恶煞的南派精锐,不过是些土鸡瓦狗,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石头更是将“目中无人”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他只是盯着地面,仿佛在研究地上的灰尘,对面的南派众人,在他眼里,似乎连空气都不如。
而林岳,则死死记着师父的教导。他强迫自己控制住眼角的余光,不去与李三和他手下那帮人进行任何眼神接触。他的目光,始终越过人群,平静地落在高台之上,落在那个闭目养神的九爷身上。他用自己的姿态,向全场传递着一个信息——今晚,在这偌大的鬼市里,唯一有资格让他正眼相看的,只有庄家九爷。至于其他人,不过是这场大戏的观众和配角罢了。
李三看到林岳这副“目中无人”的姿态,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他本以为自己的气势能让这个小年轻当场腿软,却没想到对方竟敢如此无视他!这对他这位纵横两广、说一不二的“过江龙”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压低了声音,对身边最信任的心腹低语道:“装腔作势的小屁孩,我倒要看看,他有几斤几两,能在这儿跟我斗!等会儿,先让九爷的考题把他扒层皮,然后,咱们再让他当着全洛阳英雄好汉的面,输得连裤衩都不剩,把他们北派那张老脸,都给我丢尽!”
那心腹阴狠地点了点头,看向林岳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而高台之上,那一直闭目养神的九爷,似乎是感受到了台下那已经绷紧到极致的气氛,他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