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在地图上展开的、暗流涌动的智力博弈,最终在一个双方都心照不宣的平局中,暂时告一段落。
没有人是赢家,但每个人,都从对方滴水不漏的防守中,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潜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冰山。孟广义知道了金先生的控制无远弗届,陈晴也明白了眼前这伙人绝非单凭技术就能掌控的亡命之徒。
夜色渐深,小院里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加压抑的沉寂。
原本的计划,是在明日天亮之后,由梁胖子和大疤脸那边的人,上演一出大张旗鼓“进山寻宝”的假戏,而他们几人,则携带核心装备,乘坐提前备好的车辆,悄然离开西安,直奔千里之外的洛阳,去寻找那把开启一切的、真正的钥匙——孙耀庭记忆中的“阴图”。
一切,本该在有条不紊的掌控之中。
然而,江湖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它从不按照你的剧本行事。当你以为自己是棋手的时候,往往会有另一只更强大的手,将你视为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晚饭,最终还是草草地吃了。陈晴的到来,让所有人都食不知味。她只是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那份,不发一言,仿佛一个与周遭环境完全绝缘的精密仪器。
饭后,按照惯例,轮到石头去给关押在后院那间独立储藏室里的俘虏——“听风者”阿炳,送些食物和水。这是他们离开前,最后一顿饭。孟广义的打算是,等他们离开西安后,找个机会,打一通匿名电话,让阿炳的同伙自己来领人。他还不屑于,对一个已经失去价值的俘虏,下死手。
然而,就是这个再也寻常不过的举动,却成了引爆所有危机的导火索。
夜风,带着雨后的湿气,有些阴冷。石头那魁梧的身影,穿过小小的院落,走到了那间紧锁着门窗的储藏室前。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熟练地打开了挂在门上的那把大锁,然后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吃饭。”他用一贯的、简洁到毫无感情的语调说道。
但是,屋内,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一片死寂。
石头眉头一皱,他能感觉到,里面的气息,不对劲。往日里,即便是被捆得像个粽子,阿炳也总会发出一些不甘的、压抑的喘息声。但此刻,里面空荡荡的,只有风从门口灌进去的“呜呜”声。
他大步走了进去,借着从堂屋透出的灯光,他看到——储藏室的角落里,空空如也!
那个本该被五花大绑的阿炳,消失了!
地上,只剩下了一圈被解开的、散落的粗麻绳。
石头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立刻冲上前去,捡起了地上的绳子。那绳子,没有被割断的痕迹,绳结也不是被强行挣脱的,而是被人用一种极为精巧的手法,一环一环地,从内部给解开了!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这是一种需要长年累月练习的、江湖秘传的解绳术,甚至,可能涉及到了南派传说中的“缩骨功”!
“人,不见了。”
当石头那如同闷雷般的声音,在堂屋门口响起时,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孟广义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以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敏捷,冲到了后院。梁胖子和林岳也紧随其后,就连一直置身事外的陈晴,也站起身,走到了门口,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审视和警惕。
孟广义冲进储藏室,亲自检查了现场。门锁完好,小小的窗户,栏杆没有丝毫被破坏的痕迹。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阿炳,是靠他自己的能力,从那看似牢不可破的捆绑中,金蝉脱壳了!
“完了!完了完了!”梁胖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那小小的院子里直跺脚,肥肉乱颤,“孟先生,这下彻底完了!阿炳那小子跑了,他肯定知道我们这老窝的位置!南派那帮孙子,马上就会找上门来!咱们这等于是把脸凑上去,让人家打啊!”
林岳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他看着那圈诡异的绳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沿着脊椎,直冲后脑。他能想象得到,南派的人马,此刻或许已经集结完毕,正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朝着他们这座小小的院落,包围而来。
然而,孟广义的脸上,却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惊慌失措。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他的脸色,迅速地转为一种铁青色的、近乎恐怖的冷静。
他的目光,扫过那圈绳索,扫过那扇紧闭的窗户,最终,落在了深沉的夜色之中。
“不对……”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笃定,“事情,没这么简单。如果南派的人,真想救他,或者想利用他找到我们,早在几天前,就有无数种方法动手,何必等到现在?如果阿炳是自己跑的,以南派的行事风格,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立刻逃得无影无踪,然后去跟他的主子邀功,而不是……”
他的话,停在了这里。因为他,已经想到了那个最恐怖,也是最合理的可能性。
“这不是一次逃脱……”孟广义的嘴唇,有些发干,“这……这是一个圈套!南派的人,不是要救他,他们是故意,让他‘跑’的!”
就在孟广义这句话落下的瞬间!
“呜——呜——呜——”
一阵尖锐刺耳的、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如同利剑一般,划破了城中村寂静的夜幕!
那声音,起初还只是远处的一缕微弱的尖啸,但仅仅在几个呼吸之间,便迅速放大,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仿佛有好几辆警车,正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这个区域,高速驶来!那凄厉的笛声,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间回荡、折射,形成了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声波之网,将这座小院,牢牢地罩在了中心!
在听到警笛声的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梁胖子的脸上,血色尽褪,冷汗,“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林岳更是感觉自己手脚冰凉,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们,终于明白了孟广义那句话的意思!
也终于明白了,南派送来的这份“礼物”,到底是什么!
“走!!”
孟广义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低沉的、不容置疑的怒吼!
“所有人!带上最重要的东西!别走前门,从后墙走!快!快!!”
这一刻,再也顾不上去思考南派那毒辣的计策。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整个团队,在瞬间,迸发出了惊人的行动力。
孟广义一把抓起桌上那张丝帛地图,和那几本最重要的县志,塞进怀里。
陈晴的反应,快得不像是一个女人。她没有任何犹豫,合上笔记本电脑,拔掉电源,连同那个军用级的GpS,一起塞进了她的专业背包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林岳则下意识地,将师父孙耀庭留下的那些笔记和手稿,死死地抱在了胸前,那是他师父留给他,最宝贵的遗产。
“石头!开路!”
石头怒吼一声,他甚至没有去拿任何东西,他自己,就是最强的武器。他一脚踹开后院通向厨房的门,巨大的身躯,如同坦-克一般,冲到了小院的后墙边。那是一堵两米多高的土坯墙。石头看准位置,双手扒住墙头,双臂肌肉猛然鼓起,大喝一声,竟硬生生地,将一块松动的墙头砖,给扒了下来,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做成了一个人肉的梯子!
“走!”
孟广义第一个,踩着石头的肩膀,翻了过去。紧接着是林岳,然后是陈晴。陈晴在翻墙时,动作矫健,丝毫不见拖泥带水,显然是受过专业的训练。
梁胖子最后一个,他看着那高墙,急得满头大汗。石头一把抓住他的腰带,低吼一声,竟将他那三百多斤的肥硕身躯,硬生生地,给托举了上去!
就在他们一行五人,刚刚从后墙翻出,消失在另一条漆黑的、散发着馊水味的巷道深处时——
“嘎吱——!”
刺耳的刹车声,在村口响起。几道雪亮的、晃动的手电光束,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彻底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好几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车,已经死死地,堵住了通往小院的所有路口。
孟广义一行人,屏住呼吸,躲在一条巷道拐角处的垃圾堆后面,心脏狂跳地,望着不远处那片被警灯照得忽明忽暗的区域。
他们看到,警察并没有直接冲进他们的小院。
而是有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在一名像是本地派出所所长的中年人的带领下,径直走到了距离他们小院不过几十米远的一条,用来排污的露天水渠边。
手电的光柱,集中照射在浑浊、散发着恶臭的水面上。
一名警察从车上,拿来了一个带着长杆的、类似船钩的工具,伸进水里,摸索着,搅动着。
突然,他似乎钩到了什么重物。
“有了!在这儿!”
几名警察立刻上前,合力,将那个重物,从恶臭的水渠里,缓缓地,拖拽了上来。
那是一个人形的物体,浑身挂满了水草和污泥,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黑水。
当那个物体被拖上岸,翻过身来,一张因为溺水而肿胀、发白的脸,暴露在手电的强光之下时——
林岳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自己惊呼出声!
那张脸,他认得!
那正是前几天,还活生生地,在他们面前,施展“听风”之术的南派高手——阿炳!
一名像是法医的人,蹲下身,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对旁边的领导摇了摇头,说道:“瞳孔散大,口鼻有泡沫,四肢僵硬,初步判断,是溺水身亡。死亡时间,应该在两小时以内。”
两小时以内……溺水身亡……
一种彻骨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伴随着对南派那羚羊挂角般阴狠毒计的明悟,瞬间攫住了林岳的全部心神!
他全都明白了!
南派的人,故意用秘法,让阿炳“逃”了出来。然后,在他逃跑的路上,截住他,将他杀死,再伪造成溺水身亡的假象,扔在这条离他们最近的水渠里。最后,再打一个匿名的报警电话,将所有的嫌疑,都精准无比地,引到了他们这群“刚刚逼死了一个人的外地租客”身上!
栽赃嫁祸,借刀杀人!
这比任何直接的、江湖方式的攻击,都更加致命!更加阴毒!
他们,现在不仅要面对南派无孔不入的追杀,更要面对整个国家机器的、铺天盖地的通缉和追捕!
孟广义精心策划的、前往洛阳的行动方案,他对大疤脸那“敲山震虎”的得意布局,他为迷惑所有“尾巴”而准备的盛大假戏……
在这一刻,在这一具冰冷的、被当做“礼物”送来的尸体面前,全都,变成了一个荒唐、可笑的泡影。
棋盘,已经被彻底掀翻了。
而他们,已经从棋手,变成了在黑白两道追杀下,仓皇逃窜的……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