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们在荒地旁安下窝棚的第三日，开荒大业便正式拉开了帷幕。三百一十名青壮手持农具分散在田间，锄头起落间尘土飞扬，可没等众人的热情烧到正午，现实的难题就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最先暴露的是土地的贫瘠。表层土最厚的地方也不过三寸，一锄头下去常能碰到底下的碎石，“铛”的一声火星溅起，震得人虎口发麻。李老三这样的老把式，往日在自家田里一天能开垦半亩地，到了这儿拼尽全力也只能刨出一分地，还得时时弯腰捡石头。更糟的是土壤板结，午后太阳一晒，地面硬得能硌碎瓦片，新翻的土块半天都敲不碎，撒下的草种几天过去也不见发芽。
工具匮乏的问题更是雪上加霜。流民们自带的农具多是用了十几年的旧物——锄头刃口磨得只剩一指宽，木柄裂着大缝；犁铧锈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拉着耕地时总往土里陷。州府拨发的二十把新锄头，才用了三天就有五把断了木柄，两把卷了刃口。负责管农具的刘仁急得直跺脚：“城里铁匠铺就两家，要打造新锄头得排队，最快也得十天才能拿到！”
最让人心焦的还是水源。引水渠的路线王临早已规划好，可从清水河新河道到荒地足足两里地，要挖一条宽三尺、深两尺的渠道，在没有水车、铁锹也不足的情况下，全靠青壮们用锄头挖、用筐子运。第一天一百五十名青壮上阵，从清晨挖到日落，才挖了两丈远，渠道底部还高低不平，照这进度，至少要两个月才能挖通。
日子一天天过去，开荒进度始终跟不上预期。到了第七天，三百青壮总共才开垦出两亩地，引水渠只挖了十五丈。流民们的热情渐渐被消磨，午休时没人再谈“以后分田种地”的事，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抱怨：“这破地根本种不出粮食，王公子怕不是在画大饼！”“每天累死累活才挣五十文，还不够买两斤米，不如去城里帮工！”甚至有三户流民趁夜收拾东西走了，临走前还劝李老三：“别在这儿耗着了，再耗下去口粮都要吃完了！”
王临看在眼里，急得夜里睡不着觉。他白天跟着流民一起下地，亲手刨过那硬邦邦的土，也试过用断了柄的锄头干活，深知大家的辛苦。晚上回到临时搭建的“指挥部”——一间仅能容下一张桌、一张床的窝棚，他点着油灯翻遍了从户曹借来的农书，从《泛胜之书》到《齐民要术》，一页页找改良土壤、提高效率的办法。
直到第九天夜里，他翻到一本泛黄的《汉书·食货志》，里面记载了西汉赵过发明的“代田法”：“一亩三甽，甽广尺深尺，长终亩。一亩三垄，垄广尺，高一尺。播于甽中，苗生叶以上，稍耨陇草，因隤其土以附苗根……明年则以垄为甽，以甽为垄，岁岁易处，以休地力。”书中还提到，此法在关中推广后，亩产从原本的一石（约现代120斤）提升到两石，甚至有上等田能收三石。
“代田法！”王临猛地一拍桌子，油灯都晃了晃。这片荒地缺肥、保水差，代田法的深沟能集中肥力和水分，高垄能挡风固沙，沟垄轮换还能让土地休养生息，简直是为这里量身定做！他连夜在纸上画下代田法的示意图，标注出沟、垄的尺寸，又结合当下的情况，在旁边写满了改良建议。
第二天一早，王临立刻召集刘仁和李老三等五名有二十年以上耕作经验的老农，把《汉书》里的记载念给他们听，又指着示意图讲解：“咱们先选十亩土质稍好的地做试验田，按‘一亩三沟三垄’来挖，沟深一尺、宽一尺五，垄高八寸、宽一尺。把草木灰和腐熟的粪便撒在沟里，种子种在沟中，这样水肥集中，苗长得壮；等苗长到半尺高，再把垄上的土拨到沟里，既能培土，又能防止倒伏。明年咱们把沟改成垄、垄改成沟，土地就不会越种越瘦了！”
李老三皱着眉琢磨了半天，还是有些犹豫：“王公子，这法子听着是好，可咱们没试过啊！要是挖了沟垄，最后还是没收成，那不是白瞎力气？”旁边的老农也跟着点头，显然心里没底。
王临早有准备，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亩地：“李伯，咱们今天就试这一亩地！我亲自跟你们一起挖沟，要是这亩地的草种能比别的地长得好，咱们再全面推广，怎么样？”见王临态度坚决，又愿意亲自带头，老农们终于松了口：“行！咱们就信王公子一次！”
当天，王临就调整了开荒策略，把原本分散的青壮集中起来，优先攻坚试验田和引水渠：
1. 分片推进代田试验：抽调一百名青壮，专门开垦十亩试验田，严格按“一尺深沟、八寸高垄”的标准施工。王临亲自示范如何测量沟宽、调整垄高，还设计了简易的木尺，让每个人都能掌握尺寸。仅用三天，十亩试验田的沟垄就全部挖好，撒上草木灰后，王临又让人种上速生的苜蓿草种，观察出苗情况。
2. 改良农具提升效率：他根据前世的记忆，画出改良农具的草图——将原本三寸宽的锄头刃口加宽到五寸，还在木柄与刃口连接处加了一块铁箍，防止断裂；又画出曲辕犁的雏形，把直辕改成弯曲的木辕，减少耕地时的阻力，原本需要两人一牛才能拉动的直辕犁，改良后一人一牛就能操作。刘仁拿着草图去城里铁匠铺，软磨硬泡让铁匠先赶制了五把改良锄头和两副曲辕犁。新农具送到后，李老三试用了改良锄头，半天就挖完了之前一天的量，忍不住感叹：“这锄头真好用！比老锄头快了一倍还多！”
3. 草木灰集中增肥：柳轻眉带着妇孺们每天去荒地边缘和附近山林，收集灌木、杂草和枯枝，一天能攒下两百斤。他们在试验田旁挖了三个土灶，将这些草木烧成灰，每天能产出五十斤草木灰，全部撒进试验田的沟里。一周后，试验田的土壤明显变松，用手一捻就能散开，比其他地块的土要黑上一圈。
4. 引水渠分段攻坚：剩下的两百一十名青壮分成两队，一队白天挖渠，一队晚上借着月光加班，王临每天轮流跟着两队干活，还制定了“挖满三丈奖五文钱”的激励办法。有了改良的锄头，加上激励政策，引水渠的进度从每天两丈提升到每天三丈，十天就挖通了六十丈，离清水河只剩不到半里地。
策略调整后，效果立竿见影。试验田的苜蓿草种在第七天就冒出了绿芽，比其他地块的草芽壮实一倍；引水渠一寸寸向前延伸，渠底也被修整得平整光滑，仿佛一条即将苏醒的巨龙，朝着荒地蜿蜒而来。流民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抱怨声消失了，午休时又开始讨论“分到田后种粟还是种麦”，干活时还自发喊起了号子：“嘿哟！挖沟引水哟！”“嘿哟！种粮安家哟！”荒地上再次燃起热火朝天的景象。
柳轻眉也没闲着，她除了带着妇孺们准备三餐、收集草木，还利用自己懂些草药的本事，每天清晨带着几个妇人去附近山林采药。她认识的草药不少——蒲公英能治上火，艾草煮水敷伤口能消炎，金银花泡的茶能清热解暑。流民们大多有腰酸背痛的毛病，柳轻眉就用艾草煮水给他们泡脚；有孩子得了风寒，她就用蒲公英和生姜煮水喂给孩子喝。短短半个月，她就治好了二十多个流民的小伤小病，大家都亲切地叫她“柳姑娘”。她每天采药归来，总会给王临带些野果——酸甜的酸枣、软糯的野山楂，还会泡上一壶金银花茶，放在王临的桌案上。
这天午后，王临在引水渠旁指挥青壮们修整渠底，没注意脚下的碎石，一脚踩滑，手臂被尖锐的石块划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渗了出来，染红了衣袖。旁边的青壮赶紧喊：“王公子受伤了！”柳轻眉正在不远处的粥棚忙活，听到喊声立刻提着药箱跑了过来。
看到王临手臂上的伤口，柳轻眉的眼圈瞬间红了，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王临的衣袖，用干净的麻布蘸着温水轻轻擦拭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伤口太深了，得好好包扎才行。”她从药箱里拿出晒干的三七叶，嚼碎了敷在伤口上止血，又用撕成条的麻布一层一层包扎好，还特意叮嘱：“这几天别碰水，也别用力，我每天来给你换药。”
“轻眉，没事的，小伤而已。”王临看着她眼中的担忧，心里像被温水泡过一样暖。这些日子，她不仅要管后勤、采药，还总记挂着他的饮食起居，这份细心和体贴，让他心里渐渐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还说没事！流了这么多血！”柳轻眉嗔怪地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王大哥，你要是倒下了，大家怎么办？这荒地的事怎么办？你一定要多保重自己。”她的眼眸清澈明亮，里面清清楚楚映着王临的身影，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依赖，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王临心上。
王临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了她还在整理麻布的手。柳轻眉的手微微一僵，却没有抽回，脸颊上悄悄飞起两朵红云，像傍晚天边的晚霞。两人四目相对，周围的号子声、锄头碰撞声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清晰的心跳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蜜又羞涩的悸动。
“嗯，我会的。”王临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温柔，“为了大家，也为了你。”
柳轻眉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弯起一个幸福的弧度，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不远处，李老三和几个青壮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会心一笑，手里的锄头挥得更起劲了——在他们心里，王公子和柳姑娘就像这片荒地上的太阳和春雨，有他们在，好日子就有盼头。
可谁也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引水渠挖到只剩三十丈就能通到清水河，试验田的苜蓿已经长到半尺高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毫无征兆地来了。
第一天清晨，天空就阴得像泼了墨，中午时分，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起初还是断断续续的，到了傍晚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哗啦啦下得没完没了。这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秦州城的降雨量足足有一尺五寸，渭水水位暴涨了一丈多，清水河新河道的水漫过了堤岸，浑浊的洪水顺着地势冲向荒地。
第四天清晨，雨终于停了。王临披着蓑衣跑到田间，眼前的景象让他心沉到了谷底——刚刚挖好的五十丈引水渠被冲垮了三十多丈，渠里灌满了泥沙和碎石；十亩试验田全被洪水淹没，原本绿油油的苜蓿被冲得东倒西歪，只剩下光秃秃的沟垄泡在泥水里；流民们的窝棚也塌了好几间，大家站在泥泞里，脸上满是沮丧和绝望。
李老三蹲在试验田边，双手插进泥里，眼圈通红：“刚看到点希望，怎么就这么难啊……这地，难道真的不养人吗？”旁边的流民也跟着叹气，有人甚至小声哭了起来。王临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狼藉，耳边是流民们的啜泣声，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难道，连老天都不帮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