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熔金般泼洒而下，将黎阳仓斑驳的青灰色城墙染成一片暖红，像给这座饱经战火的堡垒披上了层残破的锦缎。城下，得胜归来的将士甲胄上还凝着未干的血渍，在余晖里泛着暗沉的光；而不远处的临时掩埋坑旁，几面断裂的旌旗斜插在土中，风一吹便发出“簌簌”的悲鸣，像是在为永远留在战场上的英魂低泣。胜利的欢呼早已消散在暮色里，只余下空气里沉甸甸的肃穆，混着淡淡的血腥气与尘土味，萦绕在每个人鼻尖。
独孤凤在亲卫的簇拥下穿过城门，亮银甲胄上溅满了暗红的血污与黄褐色的泥点，仿佛刚从染缸中捞出。左肩甲片崩裂出一道寸许长的缺口，露出里面月白色衬袍上凝结的深色血痕；火红的披风被刀枪撕裂了三道大口子，边角还挂着几根突厥骑兵的黑色鬃毛。可她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折的银枪，只是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连眼尾的细纹都比往日深了几分。她翻身跳下白马，动作依旧利落如昔，却在脚掌触地的瞬间，膝盖微不可查地晃了晃——若非身旁亲卫及时伸手扶了一把，险些踉跄倒地。这一闪而过的不稳，彻底暴露了她早已力竭的实情。
“独孤将军！”城楼上传来一声洪亮的呼喊，徐世积身着青色官袍，快步走下石阶，老远便拱手行礼，语气里满是真切的敬佩，“将军骁勇善战，临危不乱，仅凭三千骑兵便击溃两万突厥精锐，保黎阳仓这处命脉无恙，徐某今日才算见识到何为‘女中丈夫’，实在佩服！将士们辛苦了！”
这番赞赏绝非客套。此前因营啸之事，两人虽未明着对立，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隔阂；可今日独孤凤身先士卒，在突厥骑兵冲破外城时，硬是带着亲卫死守城门半个时辰，这份胆识与战力，任谁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独孤凤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那是她在战场上喊杀太久的缘故：“徐大人客气了，守仓御敌本就是分内之事。只是……”她话锋一顿，目光扫过身后的亲卫骑兵，眼眶微微发热。往日里个个精神抖擞的精锐，此刻半数带伤，有人手臂缠着渗血的布条，有人一瘸一拐地被同伴搀扶着，队伍比出发时短了足足两成。“可惜折损了七十余弟兄。”她的声音轻了几分，却带着千斤重的痛惜，“这些人都是我从关中带出来的老部下，跟着我打了五年仗，每一个都是能挡千军的好手……”话到此处，她喉结滚动，终究没再往下说，只是抬手拍了拍身旁一名断了左臂的亲卫肩膀，动作里满是愧疚。
“将军放心！”徐世积立刻接过话头，语气郑重如立军令状，“阵亡将士，每人抚恤金加倍，家中妻儿由仓城府库按月供给米粮，直至子女成年；伤者已安排最好的医工诊治，所用药材优先调配，绝不让弟兄们流血又流泪！”说完，他话锋一转，目光往后一递，“此次能反败为胜，除了将军神勇，也多亏了……王临，你过来。”
独孤凤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再次落到王临身上。不同于将士们的甲胄染血，王临依旧穿着青色的户曹官服，只是衣角沾了些草屑，脸上也有一道浅浅的灰痕。可就是这个看似文弱的小吏，竟让战局逆转？她眼中闪过明显的探究，眉梢微挑：“哦？莫非城后那把火，还有阵前虚张声势的鼓噪之兵，都与你有关？”
她冰雪聪明，早在战场上便察觉不对——突厥本已占尽上风，却突然因“后方遇袭”的谣言大乱阵脚，这绝非巧合。再看徐世积此刻的态度，答案已然明了。
王临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却不谄媚：“卑职不敢居功。当时见将军陷入苦战，外城即将失守，情急之下才斗胆向徐将军献上一策——利用城东的干草垛纵火造烟，再让民壮穿上军服擂鼓呐喊，装作援军已到的模样。侥幸奏效，全赖将军当机立断，趁敌军军心大乱时返身冲杀，否则单凭这点小计，根本破不了突厥大军。”
他这话既说了实情，又将功劳推给了独孤凤，既不显得邀功，也没贬低自己的计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独孤凤深深看了他一眼，美眸中光芒闪烁。此前她总觉得，王临不过是个出身寒门的小吏，只会耍些嘴皮子功夫，连流民管理都屡屡出岔子；可今日这一计，险中求胜，既利用了黎阳仓的地形，又抓住了突厥兵多疑的弱点，绝非普通户曹能想得出来。更让她意外的是，此刻他立在阶下，明明立了大功，却依旧神色平静，没有半分张扬，与那些打了胜仗就耀武扬威的将领截然不同。
“火攻疑兵……”独孤凤轻声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甲胄上的纹路，随即点了点头，“确是妙计。以弱胜强，以虚击实，倒是个有脑子的。”说到这里，她话锋微微一转，语气虽依旧平淡，却少了往日的冷淡，“王队正，之前是本将军小瞧你了。”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认可王临，短短一句话，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两人之间激起了微妙的涟漪。
徐世积见状，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他趁机说道：“今日外患已除，内争也该就此打住。营啸之事虽让流民伤亡，却也事出有因，便由仓城府库出资抚恤伤亡者家属；王临身为流民管理官，确有管理失当之责，罚俸三月，依旧戴罪履职，日后若有功劳，再行抵消。独孤将军以为如何？”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折中方案——既给了独孤凤“追责”的面子，又保住了王临，还借着大胜的契机缓和了内部矛盾，可谓一举三得。
独孤凤沉默了片刻，指尖在甲胄上轻轻敲击着。她何尝看不出徐世积的用意，可今日王临献策有功，若再揪着营啸之事不放，不仅显得自己刻薄寡恩，更会让刚一同浴血奋战的将士寒心。她抬眼看向徐世积，缓缓点头：“便依徐将军所言。但流民管理的漏洞不能再犯，章程细则，还需尽快完善，绝不能再出类似的事。”
“这是自然，明日我便让户曹着手修订细则。”徐世积连忙应下。
一场剑拔弩张的内部危机，竟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外敌入侵，以及一次并肩作战，暂时烟消云散。黎阳仓的空气，似乎都比往日松快了些。
当晚，黎阳仓的议事厅里摆起了庆功宴。没有山珍海味，只有炖得软烂的羊肉、几坛劣质的米酒，以及刚烙好的麦饼，却依旧让将士们吃得热火朝天——这是他们连日苦战换来的犒赏，每一口都格外香甜。独孤凤及其麾下的将领坐在主位，自然是全场的焦点。徐世积麾下的人，此前虽对独孤凤的严厉做派颇有微词，可白日里见她提着长枪冲在最前面，将突厥将领斩于马下的模样，心中的不满早已消去大半。此刻敬酒时，虽还有些拘谨，却也礼数周到，连带着看向独孤凤麾下将士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战友间的热络。
王临作为献策有功之人，也被邀请参加，只是位置在最末席，挨着几个负责粮草的小吏。他倒乐得清静，捧着一碗米酒，一边小口喝着，一边默默观察着宴席上的众人。
他发现，独孤凤虽来者不拒地接过敬酒，却很少真的喝下去，大多只是沾沾唇便放下。她端坐在主位上，神态依旧清冷，即便身旁将领说得眉飞色舞，她也只是偶尔点头，眼底的疲惫丝毫未减。唯有当目光扫过自己时，会停留片刻，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满是思索，像是在琢磨他到底还有多少没露出来的本事。
更让王临在意的，是独孤凤麾下的几个人——亲卫头领李虎，还有两个负责文书的文吏。他们坐在席间，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筷子半天不动一下，连身旁人敬酒都只是敷衍回应。尤其是当有人提起“白日里那把火可真管用”“王队正的计策太妙了”时，他们的眼神会突然闪烁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攥紧酒杯，甚至悄悄交换一个隐晦的眼神。
王临心中冷笑。看来，他白天的计策，不仅破了突厥兵，还无意中戳破了某些人的小算盘？否则，这些人为何会如此不安？他端起酒杯，借着喝酒的动作遮住嘴角的弧度，眼底却多了几分警惕。
宴席过半，独孤凤放下酒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诸位慢用，本将军连日未歇，实在有些乏了，先行离席。”说罢，不等众人挽留，便起身离席。
她经过王临身边时，脚步突然顿了顿。王临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犹豫，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探究，有认可，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临端着酒杯的手没动，心中却明镜似的。独孤凤对他的看法虽有改观，却绝不会因此放弃督查黎阳仓的职责，更不会改变她背后的立场。他们之间的博弈，不过是暂时按下了暂停键，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接下来的几天，黎阳仓的氛围果然缓和了许多。独孤凤依旧每日督查各项事务，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处处较真——查粮草时，不再逐袋翻看；问流民情况时，也只是听汇报，不再亲自去营地核对。对于王临提交的流民管理细则，她虽没在文书上签字批准，却也没再找理由驳回，默许他按照条文行事。
王临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全力推进流民安置工作。他亲自带着人去慰问伤亡流民的家属，将抚恤金一一送到手上；又组织身体康健的流民开垦城外的荒地，短短三天便翻耕出两百多亩土地，播下了冬小麦的种子——绿油油的嫩芽冒出来时，连流民们的脸上都多了几分笑意。他还从流民里挑出十几个会打铁、木工的工匠，在城西划出一块区域作为工坊，让他们修复破损的农具，打造新的镰刀、锄头。
更让王临欣喜的是，柳轻眉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之前她因营啸之事自责不已，卧病在床，连药都喝不下去；如今见流民安置得井井有条，荒地也种上了庄稼，她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偶尔还能坐起来，和王临聊几句流民管理的事，似有苏醒过来的征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连空气里的血腥味，都被新翻泥土的清香冲淡了些。
可王临并未放松警惕。他知道，平静的表面下，往往藏着更大的暗流。他暗中嘱咐赵锋，继续盯着独孤凤手下那几个人，尤其是亲卫头领李虎——这个人行事谨慎，之前营啸时便形迹可疑，如今更是让他觉得不对劲。
这天傍晚，赵锋急匆匆地找到王临，压低声音说道：“王兄弟，有情况！那个李虎，昨天夜里悄悄出了军营，去了东城区的‘悦来’客栈，还见了一个人！”
“悦来客栈？”王临正低头整理流民户籍，闻言立刻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见了谁？长什么样？”
赵锋皱着眉，有些不确定地说：“我不敢靠太近，怕被他发现。只能远远看着，没看清那人的脸，只记得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锦袍，身材微胖，走路慢悠悠的，倒像个……商人？”
“商人？”王临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李虎是独孤凤的亲卫头领，掌管着她的贴身护卫，按说不该与外人私下来往，更别说身份不明的商人。这背后，绝对有问题！
“你继续盯着！”王临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神里满是严肃，“务必查清楚那个商人的身份，他们说了什么，还有李虎最近有没有其他异常举动！有消息立刻告诉我，绝不能打草惊蛇！”
“放心，我已经让两个弟兄轮班盯着客栈了，一有动静就来报！”赵锋连忙应下。
看着赵锋离去的背影，王临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渐渐沉下的夕阳。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红，像极了战场上的血。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黎阳仓这短暂的平静，很快就要被打破了。平静的水面下，一场更大的阴谋正在悄悄酝酿，而这场阴谋，很可能依旧围绕着黎阳仓的粮食——或者，还有其他更重要、更隐秘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