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案组为南笙笙准备的分析室，已然变成了一个犯罪心理学的实验室，也像一位侧写师的冥想洞穴。四壁贴满了现场照片、证据链图、时间线，以及那两张被红笔亵渎的、不同时期的南怀瑾照片的高清放大版。空气中弥漫着白板笔、旧纸张和一种高度专注带来的凝滞感。
南笙笙站在一块巨大的画板前，画板上夹着厚厚的素描纸。她的脚边散落着许多废弃的草稿，每一张上都勾勒着模糊不清、或狰狞或冷峻的面部轮廓，但都被她一一否定。她的眼底带着连日钻研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锐利光芒。她手中握着不同硬度的铅笔，时而在纸上快速勾勒，时而停下来，长时间地凝视着那些现场资料，尤其是照片上那个刺目的红叉。
她在尝试做一件极其困难却又至关重要的事情——为那个代号“清道夫”的幽灵，画出一张脸。不是凭空的想象，而是基于所有心理痕迹的严谨推理与侧写。
“目标选择精准，打击‘神谕’功能节点……他对组织运作的理解，深入骨髓。”她低声自语，笔尖在纸上划过，勾勒出一个模糊的、透着冷静与决断神情的下颌线条。“这不仅仅是仇恨，这是一种……系统性的报复，带着一种清理门户般的冷酷。”
她的目光转向现场记录：“只销毁证据，不取财物……扭曲的道德准则，自诩为执法者。”画笔随之调整，在眼窝和眉弓处加深阴影，试图塑造出一种偏执、坚毅，甚至带着某种畸形原则感的眼神。
最后，她的视线久久地、几乎是贪婪地剖析着那两张南怀瑾的旧照，尤其是那个覆盖面容的红叉。她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笔触的走向、力道的深浅、覆盖的范围。
“愤怒……毫无疑问，这里有滔天的愤怒。”她的指尖虚划过红叉，“笔触狠厉，毫不犹豫，像是积蓄了很久的爆发。”
但紧接着，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捕捉到了一丝更微妙的东西。“可是……为什么是照片？为什么是这两个特定的、代表着荣誉和人生轨迹的时刻？如果只是单纯的恨，毁掉照片本身，或者用更极端的方式玷污，不是更直接吗？”
她闭上眼，努力将自己代入凶手的心理状态。“选择留下照片，留下标记……这是一种对话，一种展示。他在对爷爷说话。他在说：‘我看着你，我知道你的一切，包括你最荣耀的时刻。’而这个叉……”
南笙笙猛地睁开眼，一道灵光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这个差，不仅仅是否定！它里面包裹着……失望！一种极其深重的、仿佛信念崩塌后的失望和痛苦！像是……像是在质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者‘你当年为什么没有……？’”
这个发现让她心跳加速。仇恨与失望交织，目标明确与仪式感并存，对“神谕”了如指掌却又恨之入骨……这些矛盾的碎片，开始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组合。
她想起了爷爷异常的沉默，那沉重而复杂的眼神。一个模糊的猜想逐渐成形——这个“清道夫”，或许并非与爷爷有着直接的血海深仇，他的执念，可能源于一个与爷爷相关的、未被妥善解决的过去，一个可能涉及承诺、背叛或者未经正义的往事。他对爷爷的情感，更像是一种扭曲的、因期望过高而坠落深渊后产生的极端情绪。
“男性，35-45岁……他的人生轨迹，必然与爷爷的职业生涯，与‘神谕’的活跃期，有过惨烈的交集……”南笙笙喃喃着，手中的铅笔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开始在干净的画纸上飞速舞动。
她依据侧写的年龄区间，勾勒出大致的面部骨骼结构。考虑到其经受的专业训练和常年游走于危险边缘的可能，她加深了眉宇间的纹路，刻画出一副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面容。眼神是关键——她反复修改，试图融合冷酷、偏执、以及那深藏在眼底、不易察觉的痛苦与失望。嘴唇的线条紧抿，显示出极强的自制力和沉默寡言的特质。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到昏暗，再到被城市的霓虹点亮。南笙笙忘记了疲惫，忘记了时间，全身心都沉浸在这场与无形对手的心理博弈中。她画了擦，擦了画，不断调整着细节——眉骨的弧度、鼻梁的挺直度、下巴的轮廓……每一次修改，都让画中人的形象更加清晰，也更加符合她基于所有线索构建起来的心理模型。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次放下铅笔后，她向后退了一步，静静地凝视着画板上那张已然完成的模拟画像。
画像上的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短发，面容冷峻，线条硬朗如同刀削斧劈。他的眼神极其锐利，像鹰隼，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冷漠和决绝，但在那深邃的眼眸最底层，似乎又隐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如同陈年伤疤般的郁结与痛楚。他的嘴角微微下沉，带着历经磨难后的坚韧与对世界的疏离感。整张脸充满了矛盾的力量感——既是高效的执行者，又是被某种强烈情感驱动的复仇之魂。
就连南笙笙自己，在看到最终成稿时，心头也不由得一震。这幅画像，不仅仅是一张脸，它仿佛真的承载了她所分析出的那个复杂、危险而痛苦的灵魂。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然后拿出手机，拍下画像，发给了沈烬野，只附带了几个字：“初步画像，来看。”
不过十几分钟，沈烬野便匆匆推门而入，他身上还带着室外夜晚的寒意。当他看到画板上那张栩栩如生的画像时，脚步猛地顿住，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根据侧写画的？”
“嗯。”南笙笙点头，将自己推导的过程和依据，快速而清晰地向他阐述了一遍，尤其是关于那个红叉背后可能蕴含的“失望”情绪，以及它与爷爷之间可能存在的复杂关联。
沈烬野听得极其专注，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张画像。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画像上这张冷峻的、带着风霜痕迹的脸，给他一种奇怪的、隐约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个模糊的影子。
突然，他像是被一道电流击中，猛地转向南笙笙：“笙笙！你把我们之前整理出来的、爷爷那些旧合照的电子档调出来！尤其是……尤其是那些有非警方人员在内的，年代比较久远的！”
南笙笙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照做，快速在电脑上打开了那个存储着南怀瑾旧照扫描件的文件夹。两人凑在屏幕前，一张一张地快速浏览着。
突然，沈烬野的手指猛地敲在屏幕上：“停！这张！”
那是一张略显模糊的集体合照，背景像是一个老旧的厂区或者大院。穿着警服的南怀瑾站在中间，意气风发，周围簇拥着一些人，有同样穿警服的，也有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洗得发白的旧式工装的人。沈烬野放大照片的右下角，那里站着一个身影模糊、几乎要被忽略的少年。
那少年低着头，身形瘦弱，穿着不合身的宽大工装，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怯懦和不安。照片像素不高，他的面容大部分隐藏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
沈烬野将南笙笙画的那张模拟画像，缩小了放在这张旧照片的旁边。
一瞬间，时间和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尽管旧照片上的少年模糊、稚嫩、神情迥异，但仔细观察，那眉骨的形状、鼻梁的大致走向、特别是下颌角的那个微妙的轮廓……竟然与南笙笙笔下那个冷峻的中年男子，有着至少五分的惊人相似！
“这……这怎么可能？”南笙笙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眼中充满了震惊。
沈烬野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他死死盯着那一老一少两张仿佛跨越了时空的脸，声音低沉而肯定：“这个少年……我记得资料备注，他好像姓林……是当年那起……那起‘红星机械厂特大盗窃案’主要案犯的儿子？还是……那个案子里某个受害者的家属来着？”
画像的突破，竟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线索引向了南怀瑾数十年前经办过的一起旧案，引向了一个曾经怯懦卑微的少年！
那个少年，与眼前画像上这个冷血的“清道夫”，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是，这数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眼神怯懦的少年，蜕变成如今这个挥舞着死亡与标记、对南怀瑾抱有如此复杂情感的复仇者？
新的谜团，伴随着惊人的发现，再次笼罩了下来。但这一次，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追寻的具体方向。那个“影子”，似乎终于露出了他模糊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