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规定地点的询问室,仿佛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动感,只剩下头顶那盏灯散发出的、毫无温度的惨白光线,冰冷地笼罩着一切。墙壁是单调的灰,桌椅是刻板的款式,连空气都似乎经过过滤,带着一种消毒水般的洁净与疏离,吸进肺里,只剩下沉重。
顾永平就坐在这片惨白的中心。
连日来的轮番讯问,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过于狼狈的痕迹,反而催生了一种近乎麻木的适应。他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的夹克,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连袖口的褶皱都仿佛经过精心打理,与周遭环境的压抑刻意保持着距离。他的脸上,像是戴着一张精心烧制、已然冷却凝固的陶瓷面具,所有的情绪都被封存在釉质之下,只剩下一种历经风浪后的、带着疲惫的漠然。他的姿态,甚至透出一丝松弛,一种“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消极对峙。
王松组长坐在他对面,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将一份文件轻轻推到他面前。不是新的证据,而是一份看似普通的个人履历表复印件,右上角贴着一张年轻人的照片,眉眼间与顾永平有几分相似,笑容张扬。
“顾晓飞,你儿子。”王松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在澳洲的生活,很丰富多彩。”
顾永平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半秒,随即移开,语气淡漠:“组织上如果有关于他的问题,可以依法依规调查。他在国外的一切行为,由他自己负责。”
“当然,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王松点了点头,并不急于反驳。他拿起另一份薄薄的卷宗,却没有打开,只是用指尖轻轻点着封面,“我们最近在复核一些旧案,包括十多年前,云城驻澳洲商务办事处的那起违规担保案,当时造成了一笔不小的国有资产损失,主要责任人后来被判了七年。”
顾永平的眼神微微一凝。那起案子,他当然记得,当时他还曾在市委会议上严厉批评过此事。
通过技术手段,调查组获取了顾永平与儿子的通话录音,其中充满了顾永平对儿子的溺爱、纵容以及为满足其奢靡生活而不断铤而走险的无奈,深刻揭示了其腐化堕落的家庭和情感根源。
王松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便放下了那个卷宗,转而拿起一个平板电脑,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调出的却不是文件,而是一段嘈杂的、显然是偷拍视角的视频。画面里,灯红酒绿,一个穿着花哨衬衫的年轻男子正搂着两个衣着暴露的女郎,在赌场的百家乐台前高声叫嚷着,将一大摞筹码推上前,动作夸张而得意。尽管画面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那就是顾晓飞。
视频没有声音,但那种纸醉金迷、挥金如土的气息几乎要溢出屏幕。
王松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平板电脑转向顾永平,让他能清晰地看到屏幕上的内容。
顾永平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最初是惯常的审视与戒备,但随着画面中儿子那副纵情声色的模样持续播放,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老官僚的倨傲弧度,慢慢拉平了。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视频不长,只有几十秒。播放完毕,屏幕暗了下去。
询问室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嗡声。
王松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某种无形的东西上:“我们调查过,顾晓飞在澳洲没有固定职业,名下也没有能支撑他这种消费水平的实业。他这几年在境外各大赌场的流水,累计起来,是一个天文数字。”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顾永平,“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顾永平喉结滚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他的视线从暗下去的屏幕移开,落在面前冰冷的桌面上,仿佛那桌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为人父母,舐犊情深,可以理解。”王松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但这叹息比严厉的质问更令人心头发冷,“你为他铺路,为他谋划,希望他一生顺遂,富贵无忧。这或许是你最初一次次伸手,一次次突破底线的初衷。”
顾永平依旧沉默,但挺直的脊背,似乎微不可查地塌陷了一丝。
“但是,”王松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冷峻,“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没有原则的溺爱,不是爱他,是害他!你把他养成了今天这副只会挥霍、依赖你权力输血的模样!你把他拖进了你这个泥潭!你现在坐在这里,你以为你是在保护他?你是在把他往更深的深渊里推!”
这番话,像一根尖锐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顾永平那看似坚固的心理防线。他一直以来自我构建的“为了家庭、为了儿子”的逻辑,在这一刻显露出了其不堪一击的本质。
王松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老顾,你心里清楚,你的事,不是小事。扛,是扛不过去的。你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不是在这里硬撑,而是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配合组织查清一切!这才是真正给他一条活路!否则,等他那边的事情彻底爆开,数罪并罚,你想过他会是什么下场吗?到时候,你就是想护,也护不住了!”
“活路……下场……”顾永平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干涩沙哑。他缓缓抬起头,第一次,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眼睛里,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挣扎,以及一种深切的、源自父亲本能的恐惧。
他构筑的堤坝,并未被铁证直接冲垮,却在人性最柔软、最无法割舍的弱点处,开始悄然渗漏。
王松不再催促,重新坐直身体,给了他消化和挣扎的空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询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
终于,顾永平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积压在胸口的巨石挪开一丝缝隙。他抬起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再开口时,那惯常的、拿腔拿调的官腔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老人在命运关头的苍凉与颓然:
“……给我……一支烟。”
王松对旁边的工作人员示意了一下。一支点燃的烟被递到顾永平嘴边。
他用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闭上了眼睛,眼角似乎有某种湿润的东西,在惨白的灯光下一闪而逝。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