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舌巷的后门,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破旧木门,在苏凌月面前“吱嘎”一声被推开。
她没有回头。
她甚至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
身后那片幽暗的、属于“影子”的密室里,苏战那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尊被钉死在原地的雕像。他没有阻拦,没有怒吼,只是用一种近乎“赴死”的、野兽般绝望的目光,目送着她走向那片……“光明”。
「哥。」
「活下去。」
苏凌月将这三个字压在心底,连同那股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诀别之痛,一并咽下。她握紧了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毅然决然地,一步踏出。
从“阴影”踏入了“光明”。
“哗——!”
一瞬间,刺眼的火光如同烧熔的铁水,泼满了她的整个视野。
巷子口,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不是普通的围捕。那是一片……由刀枪、甲胄和杀意组成的钢铁丛林。
左侧,是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京畿禁军。他们阵列整齐,如同冰冷的机器,上百只火把汇聚成的光海,将他们盔甲上那冰冷的寒光映照得如同白昼。他们的杀气是内敛的、属于“太子”的、不容置喙的“秩序”。
右侧,是身着黑色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龙鳞卫。他们没有列阵,只是三三两两地倚靠在墙边的阴影里,姿态慵懒,却像是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他们手中的火把摇曳着,将他们隐藏在兜帽下的脸映照得明明灭灭,那股令人作呕的、属于“皇权私牢”的血腥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两股皇权最锋利的刀,在此刻泾渭分明,却又目标一致——她。
当苏凌月那道单薄的、穿着黑色劲装、戴着“影十二”面具的身影,从那间破败的马厩暗门中缓缓走出时……
巷子内那股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沙……沙……”
那是上百名甲士的呼吸声。
“噼啪……噼啪……”
那是上百只火把的燃烧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有震惊,有困惑,有残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围剿逆党”、“捉拿妖女”。他们本以为会是一场血腥的巷战,会是一次“影子”的垂死挣扎。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血流成河的准备。
可他们等来的……
却是一个自投罗网的、连武器都未曾拿出的“囚犯”。
一个……女人。
“来人!”禁军统领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认得那身衣服,那是影阁的制式劲装!他猛地拔出佩刀,直指苏凌月,“此人便是影阁逆党!拿下!”
“唰啦!”
数十名禁军侍卫齐齐上前一步,长戟如林,瞬间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
苏凌月没有反抗。
她甚至没有看那些如狼似虎扑上来的士兵。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那只没有受伤的、苍白的左手。
“不必了。”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穿透了甲胄摩擦的嘈杂。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影十二’。”
她就那么站在火海的中央,站在那片由刀枪组成的“法场”之上,任由那冰冷的、专门用来锁拿重犯的玄铁镣铐,“哐当”一声,重重地锁住了她的手腕和脚踝。
镣铐是如此沉重,那冰冷的触感顺着她的肌肤一路蔓延,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一并冻结。她那因重伤和高烧而虚弱的身体,在这镣铐的重压下猛地一晃,险些当场栽倒。
“呵……苏……苏凌月?!”
就在这时,一名龙鳞卫的小旗官从阴影中蹿了出来。他那双贪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凌月那即便戴着面具也难掩玲珑的身段,他举着火把,试图看清那张平凡面具下的脸,声音里带着一丝病态的兴奋。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你这个苏家……”
“砰!”
他的话还未说完,禁军统领那钢铁般的刀鞘,已经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放肆!”
禁军统领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陛下有旨!登闻鼓院所呈,乃‘影阁逆党’!与‘苏家余孽’无关!”
他一把扯过那名龙鳞卫的衣领,那双藏在铁盔下的眼睛里满是杀机,“李斯‘畏罪自尽’的教训……你这么快就忘了?!还是说……你也想尝尝‘欺君罔上’的滋味?!”
那名龙鳞卫小旗官被他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回了阴影之中,再也不敢多言。
苏凌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那颗早已沉入冰潭的心,没有半分波澜。
「好一个‘与苏家余孽无关’。」
「好一个‘太子殿下’。」
赵辰……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将她和苏家的“罪”,割裂开来。
他要“苏家”的“忠烈”之名,去收拢军心。
他也要“影十二”的“背主”之罪,去平息皇怒。
而她苏凌月,就是这场割裂中……被献祭的那个“祭品”。
“堵上她的嘴!”禁军统领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处理”的物品,“押入‘黑车’!即刻……送往浣衣局!”
「浣衣局。」
当这三个字从统领口中吐出时,即便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龙鳞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苏凌月的心,也在这一刻,沉到了谷底。
她赌赢了。
她用自己的“背叛”,用李慕那场“登闻鼓”的大戏,用“影十二”这个身份,终于换来了这张……通往“活地狱”的门票。
她要去见那个唯一的“活口”——秋兰。
这是她的“生路”,也是赵辰给她的“保护”。
……
黑色的、密不透风的囚车如同一个移动的棺材。
当车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的那一刻,巷子里那刺眼的火光和嘈杂的空气被彻底隔绝。苏凌月彻底坠入了一片纯粹的、混杂着血腥、霉味和尿骚味的……绝对黑暗之中。
“哐当。”
囚车猛地一晃,开始前行。
车轮碾压在皇宫那光滑的青石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规律的闷响。
苏凌月靠在冰冷的车壁上。她的手脚都被玄铁镣铐锁着,根本无法动弹。那股剧烈的颠簸,让她肩胛骨的伤口一阵阵撕裂般作痛。
她强忍着那股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剧痛和眩晕,仔细地分辨着车轮碾压石板的声音和路线。
她在心中默数着。
「左转,过金水桥……」
「右转,入东华门……」
「直行……穿过内三殿……」
路线,是对的。
她正在被押往皇宫的最深处——那个连龙鳞卫都无权踏足的、皇后的“私牢”。
可……
不知行驶了多久,就在她即将抵达浣衣局所在的“永巷”时……
囚车猛地一晃,车轮碾压石板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那种“咕噜”的闷响,而是变成了一种……更颠簸、更粗糙的“咯噔……咯噔……”声!
苏凌月的心猛地一紧!
这不是皇宫内院的青石板路!
这是……这是宫中用来走杂役和运送垃圾的……碎石路!
她猛地凑到囚车那唯一的、巴掌大的通风口前,试图分辨外面的景象。
光线更暗了。
空气中那股檀香和宫墙的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比天牢更浓重、更甜腻的……血腥气!
那血腥气里,还混杂着一股刺鼻的石灰和不知名草药的味道!
这不是浣衣局的“霉味”。
这是……
这是“停尸房”和“乱葬岗”的味道!
「囚车……在出宫!」
苏凌月只觉得浑身冰冷。
皇帝的旨意是“打入浣衣局”,可押送的路线,却是“出宫”!
「灭口!」
这不是皇后的手笔!皇后要她活着,要她在那座“活地狱”里被慢慢折磨致死!
这是……
这是皇帝的“旨意”和太子的“默许”之外的……
第三方!
「是赵弈?!还是……安国公陆家?!」
苏凌月疯狂地用被镣铐锁住的肩膀撞击着囚车的小窗,可那铁窗纹丝不动。
“砰!”
囚车猛地一停。
那股惯性让她狠狠地撞在了前方的车壁上,肩胛骨的伤口“噗”的一声,仿佛再次被撕裂,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呵呵……呵呵呵……”
外面,传来了一声夜枭般的、不怀好意的轻笑。那笑声沙哑,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影十二’大人。”一个她从未听过的、陌生的声音在车外响起,那声音里充满了戏谑与残忍,“别急着去浣衣局啊。”
车门……没有被打开。
反而是……“嘶啦”一声,囚车的顶棚,竟被人……从外面,硬生生地撕开了一个口子!
一缕惨白的、属于乱葬岗的月光,混杂着石灰的恶臭,照了进来。
也照亮了那张……倒吊在囚车顶棚外的、扭曲的脸。
“你那位‘好主子’忘了告诉你……”
那人笑得露出了满口黄牙。
“去地狱之前,还得先路过……‘阎王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