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里的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苏凌月猛地睁开了眼。
她依旧趴在那张冰冷的床榻上,肩胛骨的剧痛和“续命汤”带来的高热还在反复折磨着她的神志。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必须在“明日午时”之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她那句“我会……亲自去‘收’我自己的尸”的疯狂宣言,仿佛还回荡在这间死寂的屋子里。
就在她挣扎着,想要撑起那具如灌了铅般沉重的身体时,房门被“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影一,也不是那个哑巴婆子。
是小安子。
他依旧是那副谦卑恭顺的模样,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劫后余生般的“喜气”。他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那股清淡的米香瞬间冲淡了房中压抑的药味。
“苏大小姐,您醒了?”小安子将粥碗放下,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苏凌月的心猛地一沉。她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撑着床沿,艰难地侧过身,那双因高烧而充血的眸子死死地锁着他。
“喜事?”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
“可不是么!”小安子眉开眼笑,仿佛真的是在为她高兴,“您……您不必去朱雀大街了!”
苏凌月浑身一僵。
“就在方才,殿下……殿下他拖着病体,亲自入宫面圣了!”小安子演得绘声绘色,“殿下在御书房……咳了血,跪地不起,说是……说是自己‘识人不明’,被您这‘苏家余孽’蒙骗,才酿成了承恩殿的大祸。殿下……他求陛下‘赐罪’呢!”
苏凌月静静地听着,握着床沿的指节因用力而寸寸泛白。
“陛下……陛下他圣心仁厚。”小安子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陛下见殿下如此‘恭顺孝悌’,龙颜大悦。当场便下旨,说您这‘妖女’不配‘回宫厚葬’,旨意……取消了!”
「取消了。」
苏凌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股从骨髓里泛出来的、比“续命汤”更刺骨的冰寒。
她赢了吗?不。
是赵辰赢了。
他甚至不需要她这个“棋子”亲自上场,他就这么轻飘飘地,用一场“咳血”的表演,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就将皇帝那致命的“试探”化解于无形。
而她,苏凌月,那个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冲出去“收尸”的疯子,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用来试探皇帝底线的另一枚诱饵。
“苏大小姐,您这是……高兴傻了?”小安子见她半天没反应,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哦,对了,陛下还下了第二道旨意。”
苏凌月缓缓地睁开了眼。
“陛下说……您这‘妖女’的尸骨,既然不配入皇家陵寝,那便……拖去乱葬岗喂狗吧。”
小安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依旧带着笑。仿佛“喂狗”二字,是什么天大的恩赐。
苏凌月也笑了。
“呵……”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了伤口,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可那笑声却止不住,“好……好一个‘皇恩浩荡’。”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从她“死”在朱雀大街的那一刻起,她苏凌月在这世上,便已经连一个“人”都算不上了。
她是“妖女”,是“余孽”,是连一块墓碑都不配拥有、只配喂狗的……“东西”。
而唯一能让她重新“活”过来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的主子。
“大小姐,您千万别动气。”小安子见她笑得骇人,连忙摆手,“这都是……演给外面人看的。您现在啊,可是殿下的贵人。这不……”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方雪白的丝帕,仔细地擦了擦手,这才从食盒的夹层里,取出了一张烫金的帖子。
“殿下说,这场风波总算是平息了。他今日……精神也好了些。”
“特意在书房摆下了棋局。”
小安子的声音压得极低,那股谦卑的喜气之下,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邀您……去手谈一局呢。”
……
半个时辰后。
苏凌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却依旧朴素的青色布裙。她肩上的伤口被重新包扎,厚厚的绷带让她右臂的动作显得僵硬而迟钝。
她被那个哑巴婆子“搀扶”着,穿过了那条幽暗的密道,再次踏入了那间她以为再也不会来的……东宫书房。
书房里没有点那呛人的“龙涎香”,只点着几支清雅的竹叶香。
赵辰没有坐在轮椅上,也没有披着那件貂裘。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长发用玉簪松松地挽着,正坐在那方熟悉的紫檀木棋盘前。他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愉悦”的浅笑。
他不再是那个御书房里“咳血”的孝子。
他变回了那个掌控一切的、冰冷的“赵辰”。
“坐。”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手中的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
苏凌月没有说话。她沉默地在那个哑巴婆子搬来的绣墩上坐下,隔着一方棋盘,与他对峙。
“你的‘收尸’大戏,不必唱了。”赵辰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本宫……替你唱完了。”
“是。”苏凌月的声音沙哑,“殿下……唱得很好。”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枚落在天元的黑子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陛下‘龙颜大悦’,殿下‘父子情深’。而臣女……也成了那只被‘拖去喂狗’的丧家之犬。”
“丧家之犬?”赵辰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带着冰冷的质感,“不。你不是犬。”
他从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递给了她。
“你是‘先锋’。”
他指了指棋盘,“你替本宫……吃掉了对方最碍眼的一只‘马’(赵弈),和一只‘炮’(周严)。虽说……吃相难看了些,差点掀了棋盘。”
苏凌月接过那枚冰凉的白子,没有动。
“殿下。”她缓缓开口,“您今日邀我前来,若只是为了‘复盘’,那臣女……怕是会脏了您的棋局。”
“复盘?”赵辰摇了摇头,那双病态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的、近乎怜悯的笑意,“苏凌月,你以为,周严倒了,赵弈被废了,这棋局……就结束了吗?”
苏凌月的心猛地一跳。
“赵弈和周严,”赵辰的声音轻得像在叹息,“不过是本宫用来……‘祭旗’的。”
他将那枚落在天元的黑子,缓缓地,一寸寸地,推到了棋盘的另一端。
“真正的棋局,”他的目光穿透了棋盘,直刺苏凌月的内心深处,“才刚刚开始。”
“父皇申斥了苏家,却又将你父亲兄长‘暂押’,不肯释放。这是在敲打本宫,也是在……安抚那些因科举案而动摇的世家。”
“文官集团如今群龙无首,人人自危。父皇的‘重考’,不过是权宜之计。这朝堂之上……”
赵辰的指尖,在棋盘上那片空荡荡的“楚河汉界”上,轻轻一点。
“……空出了好几个位置。”
苏凌月猛地抬起头,她瞬间明白了赵辰的意思。
「他要插手礼部!他要……安插自己的人!」
“苏凌月。”赵辰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森然的笑意。
“你赢了本宫一局。”
“这一局,换本宫来教你……”
他拈起另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上一个至关重要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位置。
“……什么叫真正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