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秋雨已歇。
清风苑内,一片死寂。苏凌月在窗前枯坐了一夜。
她没有点灯。桌上的烛台早已冷透,残蜡如泪,凝固在那里。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任由那微弱的、泛着青白色的天光一点点爬上她的脸颊,将她的侧影勾勒得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
那只乌黑的瓷瓶和那粒小小的蜡丸,被她紧紧地攥在掌心。
一夜的时光,它们早已被她的体温捂热,但那股冰凉的、仿佛来自深渊的触感,却依旧清晰地从掌心传来。这股寒意让她纷乱的心绪奇迹般地保持着一种绝对的、近乎残忍的冷静。
她的身体早已疲惫到了极点,但她的精神却亢奋得如同一把拉满的弓。
「一个时辰。」
赵辰的侍卫说,药力发作需要一个时辰。
她的大脑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推演着今日即将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呼吸。
第一步,她必须在天亮之后,想办法见到父亲和兄长。在他们被押上囚车之前,将这瓶“假死药”混入他们的饮食之中。
这是第一道难关,也是最难的一道。天牢……那是龙鳞卫的地盘,是皇帝的私牢,是赵弈的势力范围。她一个被软禁的罪臣之女,如何能踏入那个人间地狱?
「天牢……」她闭上眼,前世地牢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霉味、还有绝望的气息,便又一次钻入她的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猛地睁开眼,将那股恶心感强行压了下去。
「不,我没有退路。」
第二步,计算时间。从天牢到朱雀大街,囚车会走多久?沿途会经过多少岗哨?三皇子赵弈的人又会在哪个路段动手?她必须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精准地把握住那一瞬间。
最后,也是最凶险的一步。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三皇子那些不死不休的杀手和皇帝安插在暗处的眼线环伺之下,将父亲和兄长的“尸体”……带走。
并且,要在今日此时之前,将两个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守卫森严的天启城,送到几十里外的寒山寺。
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赵辰,你真是给我出了一道好题。」
苏凌月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股白气在微凉的晨风中迅速消散。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地叩响了。
“小姐,您醒了吗?”是云香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紧张和不安。
“进来。”
云香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盆微温的盥洗之水。当她看到苏凌月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眼底浓重的青黑时,心中猛地一痛,眼眶都红了,却又不敢多问。
“小姐,府里……府里一切都按您的吩咐。”云香一边为她拧着帕子,一边低声禀报,“安寿堂和柳姨娘的院子都派人死死守着,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她们有什么动静?”苏凌月淡淡地问道。她接过帕子,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老夫人……”云香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古怪,“老夫人好像是真气病了,从昨夜开始就一直在房里骂,骂您不孝,骂柳姨娘是丧门星。但她不敢叫大夫,膳食也只喝了半碗粥。柳姨娘也彻底老实了,躲在房里不敢出来。”
“倒是二小姐……”
“她怎么了?”苏凌月擦脸的动作一顿。
“奴婢今早听守在安寿堂的婆子说,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二小姐……她……她居然跑去跟守院的禁军侍卫搭话。”
“哦?”
云香的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之色:“可不是么!她以为那些侍卫是咱们府里的家丁呢!她……她对着那侍卫哭得梨花带雨,说您……说您丧心病狂,将她和祖母、姨娘都囚禁了起来,形同炼狱。”
“她还说自己是无辜的,说您蛇蝎心肠,连亲祖母都不放过。求那位侍卫大发慈悲,看在她一个弱女子的份上,替她……替她给三皇子殿下传个信。”
苏凌月闻言,竟低低地笑了起来。
「苏轻柔啊苏轻柔,你真是……死性不改。」
她这一生最擅长的“武器”,便是她那副楚楚可怜、能让铁石心肠都化掉的模样。前世,她就是用这副模样,骗过了所有人,也包括自己。
只可惜,她这出“献舞”,用错了地方,也看错了观众。
“那侍卫如何反应?”苏凌月问道。
“那侍卫就像个木头人,从头到尾,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句话也没说。二小姐自讨了个没趣,哭着跑回去了。”云香说到这里,只觉得大快人心。
苏凌月摇了摇头。
这哪里是自讨没趣。苏轻柔这是在自寻死路。
她以为她是在“模仿”自己,用柔弱去博取同情,寻找外援。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这拙劣的“东施效颦”,非但不会有任何效果,反而会触怒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
果不其然,云香的话音刚落,院外便传来一阵沉稳的、甲胄摩擦的“咔嚓”声。
一名禁军的校尉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清晨的寒露,甲胄上泛着冰冷的光。他没有看云香,而是径直走到苏凌月面前,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
“苏大小姐。安寿堂囚犯苏氏(苏轻柔),今晨试图以言语蛊惑守卫,并提及三皇子赵弈,意图私通外界。”
“殿下有令,府中一切内务皆由大小姐定夺。我等……只负责看守。”
校尉的目光沉静如水,他将这个“烫手山芋”恭恭敬敬地抛了回来。
苏凌月明白了。
赵辰这是在用行动告诉她两件事。第一,他的禁军绝对忠诚,苏轻柔的“美人计”毫不用处。第二,他信守承诺,府内的“垃圾”,他绝不插手。
“辛苦校尉了。”苏凌月点了点头,声音冰冷。
“我这位好妹妹,看来是昨夜的白粥喝得太饱,还有力气在这里‘献舞’。”
她转向云香,吩咐道:“传我的话下去。二小姐既然精力如此旺盛,想必也不需要用膳了。从今日起,安寿堂的膳食,减半。”
“至于二小姐本人……”苏凌月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她不是喜欢哭吗?那就让她在自己的院子里哭个够。没有我的允许,再敢踏出房门一步,那两位‘伺候’她的婆子,就该好好教教她……什么叫规矩。”
“是!小姐!”云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但更多的,却是快意。
校尉低着头,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仿佛一尊雕像。
“校尉,”苏凌月再次转向他,“我还有一事相求。”
“大小姐请讲。”
“今日,我想去天牢……为我父亲和兄长送些吃食和寒衣。还请校尉行个方便。”
这才是她今日真正的目的。
校尉抬起头,那张被风霜侵袭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大小姐,殿下只说让您处理内务。天牢……乃龙鳞卫所辖,我等无权干涉。”
苏凌月的心一沉。
“不过……”校尉话锋一转,“殿下也料到大小姐有此一请。”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非金非玉的黑色令牌,令牌上没有繁复的花纹,只有一个用银丝镶嵌的、古朴的“辰”字。
他用双手将令牌递了过去。
“殿下说,这块令牌……或许能让大小姐在天牢,讨一碗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