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四那句惊恐的“开仓施粥”,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三日楼”这间密室的死寂之中。
他那张平凡的面具上,沾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杂着米糠和酸腐气的味道。那不是“影子”该有的味道,那是属于“灾民”的味道。
苏凌月那刚刚才下定决心、准备“登台唱戏”的冰冷眼眸,在这一刻,猛地一缩!
“砰!”
苏战更是目眦欲裂,他一拳砸在身旁的石壁之上,震得整个密室的灰尘簌簌而下。坚硬的青石墙面竟被他砸出了一片蛛网般的裂痕!
“他妈的!”苏战那沉闷的、压抑着极致怒火的声音在面具下轰然炸响,“他哪来的粮?!他一个被圈禁的、声名狼藉的废物!一个被烧了九里屯的丧家之犬……他哪来的胆子和粮食,敢在京城‘开仓’?!”
“哥。”苏凌月的声音很轻,却比苏战的暴怒更冷。
她没有回头。她那双冰冷的眸子穿透了面具,如同两把锋利的手术刀,直直地刺向那个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丁四。
“他施的,是什么粥?”
“是……是……”丁四被她那骇人的目光盯得浑身一颤,那股属于“苏家少主”的威压,远比影一的冰冷更让人恐惧。他结结巴巴地回道,“是……是清粥!很稀,能照见人影……但是……是米!是真正的官米!属下……属下亲眼所见,那麻袋上……盖着户部的朱红大印!”
「官米。」
「户部的朱红大印。」
苏凌月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沉到了谷底。那股寒意是如此彻骨,甚至让她肩胛骨上那钻心刺骨的麻痒都暂时麻木了。
她全明白了。
“呵……”她发出了一声破碎的、自嘲的低笑,“好一个赵弈。好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月儿?!”苏战被她这声笑搞得心中发毛。
“哥。”苏凌月缓缓地转过身。她那张平凡的面具下,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最后一丝对赵弈的“轻视”也已褪去。
那不是“轻视”,那是她作为重生者,对一个“已知的败局”的漠视。可现在,棋局……变了。瘟疫的出现,这个前世的“天灾”,成了赵弈手中……“翻盘”的利器。
“你还没看懂吗?”苏凌月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缓缓地走到了那面西北舆图前。
“他用的,不是他的‘私粮’。”她的指尖,重重地落在了“雁门关”三个字上。
“他用的,是本该押运往西北、用来安抚边军的……‘官粮’!”
苏战浑身一震!
“九里屯烧了,户部和兵部那些属于他的‘蛀虫’,便有了最好的借口。”苏凌月的声音冰冷彻骨,“他们不敢再‘扣押’苏家军的粮草,因为那会引火烧身。但他们……敢‘挪用’!”
“他们打着‘京城大乱、瘟疫横行、急需赈灾’的旗号,将那本该送出城的粮草,‘名正言顺’地扣下!”
“他们不敢自己出面,便让赵弈这个本该‘禁足’的皇子……‘冒死’出面!”
“好一招‘金蝉脱壳’!”
“好一招‘弃车保帅’!”
苏战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那张刚毅的脸在面具下涨得通红。“他……他这是在挖我苏家军的墙角!他这是在要我那数十万兄弟的命!!”
“不。”苏凌月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的声音更冷了,带着一丝看穿了地狱的残忍。
“哥,你只猜对了一半。”
“他不是在‘要’我苏家军的命。”
她缓缓地转过身,那双冰冷的眸子死死地锁着苏战。
“他是在……‘逼’。”
“逼?”
“他是在逼我苏家军……‘反’!”苏凌月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出来的,“你想想。边关将士,本就因父亲和你‘蒙冤下狱’而军心不稳。如今,粮草又被‘克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救命粮被‘挪用’去给京城‘施粥’……”
“哥,你告诉我,”她的声音沙哑,“……一支饿着肚子、挨着冻、还失去了主帅的虎狼之师……会做什么?!”
“轰——!”
苏战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他们……他们会……”他不敢再说下去,那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们会‘兵变’!”苏凌月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声音冰冷得不带半分情感,“他们会成为天启城眼中,继苏家之后的……第二支‘叛军’!”
“届时,”苏凌月的眼中闪过一抹绝望的讥讽,“他,三皇子殿下,这个‘爱民如子’、在京城施粥布药、收拢了无数民心的‘活菩萨’,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出来,请旨……‘平叛’!”
“他要用苏家军的血,来洗刷他自己‘科举舞弊’和‘相国寺凶案’的耻辱!”
“他要用苏家军的‘反’,来坐实我父亲‘通敌叛国’的‘铁证’!”
“他要用我苏家数十万忠魂的尸骨……来铺就他‘起死回生’的……登基之路!”
“噗通。”
苏战猛地后退一步,高大的身躯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书架上,震落了一地的卷宗。
“……毒……”他那双虎目中,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绝望”,“……好毒啊。”
这根本不是“沽名钓誉”。
这是……“一石三鸟”的绝户计!
“他妈的!”苏战气得浑身发抖,“那我们怎么办?!我们现在就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耗子洞里!赵辰……赵辰他不是说要‘剔骨’吗?!他的人呢?!”
“赵辰?”苏凌月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自嘲,“他‘病’了。他现在……比谁都‘病’得重。”
她太了解赵辰了。
这个“天灾”,同样……在赵辰的“棋局”之外。赵辰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布局”,来“收割”。
他绝不会……在赵弈风头正盛的时候,出来“唱反调”。
“那……那我们……”苏战的声音干涩,“……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赢?”
他看着密室中那昏暗的烛火,那张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败”相。
“他现在有粮!一个快饿死、快病死的人,是会选一碗‘管饱’的粥,还是选一副‘不知真假’的药?!”
“月儿……我们……我们输了。”
“输?”
苏凌月猛地抬起头。
她那双冰冷的眸子,缓缓地,落在了密室角落里,那件由影一备下的、刺眼的……白色孝服。
“不。”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哥。”她缓缓地走上前,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件粗布麻衣。
“他不是在‘赢’。”
“他只是……”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帮我把这出戏的‘戏台’,搭得更大了而已。”
她没有再理会苏战,而是猛地转身,那双冰冷的眸子穿透了面具,直直地刺向了那片一直沉默不语的、属于影一的黑暗。
“影一。”
“在。”影一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地浮现。
“殿下的药,搜罗了多少?”
“回大人。”影一的声音平直,不带半分情感,“三个时辰之内,京中‘金银花’、‘连翘’已搜罗七成。‘地龙’……也已备下五百斤。”
“够了。”
苏凌月的声音冰冷如铁。
“我原想等他‘唱’完了,我再‘登台’。”
“现在看来……”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冰冷的、疯狂的精光。
“……我们必须‘抢’。”
“我不要五百斤。”
“我只要……三服。”
影一的身体猛地一震。
“立刻备药。”苏凌月一字一顿,那股属于“苏家少主”的、不容置喙的威严轰然爆发,“用最快的速度,熬制三碗。我要……去‘砸’了他的场子。”
“月儿!不可!”苏战猛地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那双虎目中满是惊恐,“你现在出去?!你忘了你的身份吗?!你是‘死人’!是‘影十二’!赵弈的人都在那里!你这是自投罗网!”
“他不敢。”
苏凌月缓缓地,一根根地,掰开了苏战那如同铁钳般的大手。
“哥。”她看着他,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怜悯”。
“你还没看懂吗?”
“他现在,是‘爱民如子’的‘活菩萨’。”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讽,“他那身‘仁德’的金身,才刚刚镀上第一层。他……比任何人都怕‘脏’。”
“他敢在他那上千名‘信徒’的面前,在他用‘官米’搭起的‘功德’高台上,当众……‘格杀’我这个……‘为父申冤’、‘舍生取义’、又从‘地狱’里爬回来、为民‘送药’的……”
“……‘苏家遗孤’吗?”
苏战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敢吗?!”苏凌月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不敢!!”
“他敢动我一根手指,他那身‘仁德’的金身……就会当场碎成烂泥!!”
“他越是‘爱民如子’,就越是……投鼠忌器!”
“他那座施粥棚,是他最坚固的‘盾牌’,也是……”苏凌月缓缓地抬起手,用那只冰冷的、颤抖的左手,揭下了那张戴了十余日的、平凡的“影十二”面具。
面具之下,是那张苍白如纸、却因高烧和愤怒而泛着诡异潮红的、美得惊心动魄的、属于“苏凌月”的……真容。
“……他最致命的‘软肋’。”
“影一。”她将那张面具随手丢在地上。
“备车。”
她缓缓地,脱下了那身属于“影子”的黑色劲装。
她缓缓地,换上了那身刺眼的、单薄的白色孝服。
肩胛骨的伤口,在粗布麻衣的摩擦下,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可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
“我,苏凌月,苏家遗孤。”
她缓缓地转过身,那双燃烧着滔天火焰的眸子,直直地刺向苏战。
“我有药方,可治瘟疫。”
“哥。”
“我倒要看看,这天启城的百姓,是要他那碗‘管饱’的清粥……”
“……还是我这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救命’神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