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月那冰冷而诡异的笑容,让小安子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趴在病榻上、连抬手都费力的“苏家遗孤”,其危险程度,竟丝毫不亚于他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
“苏大小姐……您这话……”小安子一时竟有些不敢接。
“你听不懂吗?”苏凌月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与嘲讽,“一面‘旗’,若是倒在泥里、血里,固然能激起一时的悲愤。可若是这面‘旗’,能迎风招展,能立在青天白日之下呢?”
小安子的瞳孔猛地一缩。
“‘苏家遗孤’……‘舍生取义’……‘奇女子’……”苏凌月缓缓地重复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出来的,“殿下真是……为我选了个好名声啊。”
“可一个‘死人’,是举不起这面大旗的。”
苏凌月强撑着,用手肘支起了半边身体。这个动作牵动了她背后的伤口,剧痛让她浑身一颤,冷汗瞬间再次浸透了中衣。但她的眼神,却依旧死死地锁着小安子。
“殿下要收拢天下士子之心,光靠一个‘冤魂’可不够。”
“他需要一个‘活生生’的奇迹。”
她喘息着,声音因痛苦而变得更加嘶哑,却也更加坚定。
“他需要一个‘殉道者’,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去的时候,被‘仁慈’的太子殿下从地狱的灰烬中……‘救’回来。”
“一个活着的、喘着气的、被强权迫害却依旧不屈的‘英雄’,远比一个冰冷的牌位,更能让那些寒门士子……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小安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彻底被苏凌月这番话震慑住了。他原以为自己是来传达一个“恩赐”和“命令”,却没想到,这个女人在瞬息之间,就看穿了殿下布局的最后一环,甚至……还想反过来利用这一环。
“苏大小姐……”他伏在地上,声音都在发颤,“您……您这是要……‘死而复生’?”
“不。”苏凌月摇了摇头,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残忍的笑容,“我不是要‘死而复生’。”
“我是要殿下,‘赐’我新生。”
她重新趴了回去,将脸埋进了那带着霉味的锦缎里,声音闷闷地传来。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笔买卖,我做了。这面‘旗’,我也当了。”
“但我要……站在阳光下当。”
“告诉他,十日之后,恩科重考。我苏凌月,会亲自去贡院门前……为那些士子‘鼓劲’。”
小安子再也不敢多言。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抓起桌上的空药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苏凌月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床头那碗新送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生肌续骨膏”。
她没有犹豫,挣扎着爬过去,端起那碗黑漆漆的汤药,一口气灌了下去。
那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像是刀子在割。
她却面不改色。
「赵辰,你这杯毒酒,我饮了。」
「从今往后,我苏凌月……既是你的‘刀’,也是你的‘旗’。」
「我倒要看看,你我二人这场棋局,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
……
苏凌月在东宫别院“养伤”的这几日,天启城却早已变了天。
承恩殿那夜的血腥与震荡,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乃至天下。
科举舞弊、状元剽窃、皇子结党、权臣构陷……每一个词,都足以让天下震动。
而当这一切的真相,是由一个本该在朱雀大街“惨死”的、柔弱的“苏家遗孤”,以一种玉石俱焚的、血溅殿堂的方式揭开时,所有的愤怒都汇聚成了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
这股洪流的第一个冲击对象,便是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新科状元,林玉风。
琼林宴三日后,皇帝的圣旨昭告天下。
林玉风,欺君罔上,剽窃他人诗作,败坏国之大典,革去一切功名,贬为庶人。其父林远,教子无方,同流合污,革去官职,永不叙用。
周严,身为礼部侍郎,科举主考官,结党营私,霍乱朝纲,罪无可恕,秋后问斩,满门抄斩。
圣旨一下,天牢的大门缓缓打开。
林玉风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他被剃去了头发,换上了最肮脏的囚服,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被两名如狼似虎的狱卒拖拽着,扔上了一辆游街示众的囚车。
“铛——铛——铛——”
破锣声在天启城的大街小巷响起。
“看啊!那就是那个剽窃贼!”
“呸!斯文败类!读圣贤书,却行猪狗不如之事!”
百姓们蜂拥而上,早已准备好的烂菜叶、臭鸡蛋,甚至石块,雨点般地砸向了囚车上的林玉风。
“枉我等还曾将他视为寒门表率!无耻!”
“他还我苦读十年的公道!”
那些曾经将他奉若神明、堵在贡院门口欢呼的寒门士子们,此刻的愤怒最为炽烈。他们感觉自己被愚弄了,被背叛了。
林玉风蜷缩在囚车的角落里,双手抱着头,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不是我……不是我啊!是周严!是三皇子!是他们逼我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的哭喊和求饶,只换来了更猛烈的石块和更恶毒的唾骂。
“还敢攀咬三皇子?”
“死到临头了还想拖殿下下水!打死他!”
他那身曾经鲜红亮丽的状元袍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沾满了污秽与血迹的囚衣。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他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沦为阶下囚的可怜虫。
而在街角的一处茶楼二层,一扇半开的窗户后面。
一双冰冷的、不带半分情感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楼下这出“大快人心”的闹剧。
苏凌月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看着林玉风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没有半分快意。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就在这时,楼下的那群激愤的士子,在发泄完对林玉风的愤怒后,竟没有散去。
也不知是谁带头高呼了一句:
“奸臣已除!我等……当去祭拜苏家忠烈!”
“没错!若非苏家大小姐舍生取义,我等还被蒙在鼓里!”
“同去!同去!去镇国将军府的废墟!去祭奠苏家满门英魂!去祭奠苏凌月小姐!”
“苏小姐才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她才是真正的‘状元’!”
人群……开始转向了。
他们如同黑色的潮水,自发地、汹涌地,朝着那个早已被查封、沦为“废墟”的镇国将军府……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