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到底是谁在欺君罔上”,如同一道冰冷的圣旨,将承恩殿内所有的生机与喧嚣尽数冻结。
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甚至盖过了苏凌月伤口崩裂的血腥气。
大殿中央,林玉风瘫软在地,那身刺眼的大红状元袍此刻被冷汗浸透,狼狈不堪。礼部侍郎周严跪在一旁,身体抖如筛糠。
大理寺卿和总管太监领了旨意,不敢有半分耽搁,一前一后,快步退出了大殿,直奔贡院而去。
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长达数十息的死寂。
所有人——文官、勋贵、新科进士——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骇然地在御座上的天子、血泊中的“女鬼”,以及面如死灰的状元郎之间来回扫视。
他们知道,今夜,要出天大的事了。
这死寂,是被一声冰冷的、饱含讥讽的嗤笑打破的。
“呵。”
是三皇子赵弈。
他竟是第一个从这惊天变故中回过神来的人。他非但没有惊慌,反而缓缓地走出了席位,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怜悯”。
“父皇,您竟……真的要为这一个疯女人的胡言乱语,而质疑国之大典吗?”
他这番话,如同一块石头,再次在人群中激起了千层浪。
“是啊……苏家谋逆,此女本就是戴罪之身……”
“她从天而降,形同鬼魅,所言……焉能尽信?”
“状元公寒窗苦读,岂是这等疯妇可以随意攀咬的?”
赵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能等,绝不能等皇帝真的拿到那两份东西开始对比!他必须在证据抵达之前,就将苏凌月的“证词”彻底钉死在“疯言疯语”的耻辱柱上!
他一步步走到苏凌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肮脏的、不自量力的蝼蚁。
“苏凌月,本王真是小看你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嘲弄,“你以为你假扮成厉鬼,从房梁上跳下来,就能为你那谋逆的家族翻案吗?”
“你这是黔驴技穷!是想用这种最下作、最恶毒的手段,来污蔑朝廷栋梁,搅乱父皇的琼林夜宴!”
他猛地一甩袖,转向御座,义正辞严。
“父皇!儿臣恳请您立刻将这妖女收押天牢!她早已不是什么苏家遗孤,她就是苏家逆党派来扰乱朝纲的死士!”
“殿下说得对!!”
林玉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连滚带爬地跪到赵弈身边,指着苏凌月,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尖叫:“陛下!她是在挟私报复!她……她定是因为臣乃三皇子殿下门生,而她……她与太子殿下……”
他话没说完,但那恶毒的暗示已经不言而喻。
“攀咬”的矛头,瞬间从他自己身上,转向了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病弱不堪的太子赵辰。
“陛下!学生亦有话要说!”
一名新科进士——林玉风的同窗好友——也激动地出列跪下。
“学生可以作证!林兄之才华,我等同科有目共睹!他那篇《固本通商疏》,学生曾有幸拜读过草稿,其见解之独到,辞藻之华美,非我等能及!”
他鄙夷地看了一眼苏凌月和她脚边那本血污的诗集。
“岂是……岂是这一个不知从哪个地摊上淘来的、沾满血污的‘诗集’可以比拟的?”
“就是!”另一名世家子弟也高声附和,“柳七?柳七是谁?我等遍读诗书,从未听过此人!怕不是你这妖女为攀咬状元公,随口杜撰出来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嘲讽声、附和声,此起彼伏。
礼部侍郎周严见状,也终于缓过了一口气,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陛下!老臣……老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林玉风的策论,乃是老臣与数位同僚亲眼所见、亲手批阅,绝无半点剽窃的可能!”
“此女……此女分明是用心险恶,欲将苏家逆案与科举舞弊混为一谈,她这是要……动摇我大夏的国本啊!陛下!其心可诛啊!”
礼部侍郎的“人头担保”,与那些新科进士的“义愤填膺”,瞬间汇聚成了一张天罗地网,从四面八方罩向了苏凌月。
他们七嘴八舌,言辞恳切,仿佛苏凌月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而林玉风才是那个被污蔑的白璧无瑕的圣人。
横梁之上,苏战的指甲早已抠进了掌心,他死死地咬着牙,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卑鄙!无耻!」
大殿中央,苏凌月趴在自己的血泊中,静静地听着。
她听着赵弈的构陷,听着林玉风的攀咬,听着那些“同窗”的嘲讽,听着周严的“担保”。
她能感觉到自己肩胛骨的伤口在发冷,流出的血也渐渐带走了她的体温。但她的心,却在这片喧嚣的嘲讽声中,变得愈发滚烫。
「嘲讽我?很好。」
她的内心深处,那只名为“苏凌月”的恶鬼在冷笑。
「你们叫得越大声,就越显得心虚。」
「赵弈,你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你怕了。你怕父皇……真的去对比笔迹。」
就在赵弈以为胜券在握,准备再次开口,请求皇帝“立刻行刑”之时——
“呵……呵呵……”
一阵低低的、破碎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出的笑声,从血泊中传了出来。
笑声很轻,还带着被鲜血呛住的嘶哑,却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刺穿了所有的喧嚣。
满堂的嘲讽,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那个本该已经奄奄-息的“女鬼”。
苏凌月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撑着冰冷的地砖,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了头。
她的头发早已散乱,混杂着血污和灰尘,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上。那张本该绝美的容颜,此刻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烈。
可她的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那双充血的、燃烧着滔天恨意的眼睛,越过了所有人,直直地,射向了御座之上的皇帝。
“陛下……”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穿透力。
“您……都听到了吗?”
她没有辩解,没有反驳。她只是缓缓地,用那根颤抖的、沾满了自己鲜血的手指,指向了那个还在“大义凛然”的赵弈。
“一个‘光明磊落’的三皇子,在真相未明之前,只会高呼‘格杀’。”
她的手指,又转向了那个“义愤填膺”的周严。
“一个‘慧眼识珠’的主考官,在铁证未到之前,只会高呼‘人头担保’。”
最后,她的手指,指向了那个“冤枉”的林玉风。
“一个‘呕心沥血’的状元郎,在铁证面前,只会高呼‘攀咬’……”
苏凌月猛地收回手,用手肘撑地,再次叩首。
“陛下。”
“他们……究竟在怕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针,狠狠地扎进了皇帝的心里。
是啊。
他们在怕什么?
为何他们每一个人,都在阻止自己去看那份“证据”?
皇帝的脸色,在这一刻,阴沉得宛如暴风雨前的天空。
就在赵弈被她这句话噎得脸色涨红,即将爆发的瞬间——
殿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总管太监和大理寺卿,回来了。
总管太监的手中,捧着一个用明黄封条封死的、属于贡院的档案盒。
大理寺卿的手中,捧着的,正是那本……
沾满了苏凌月鲜血的,《柳七诗集》。
“陛下。”总管太监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不带半分情感。
“贡院原卷……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