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喀纳斯带回的寒气,似乎比南京本地的冬意更刺骨。何世清回到公寓时,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咔嗒”声在楼道里格外清晰。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薄荷护手霜余味的寂寥空气扑面而来——那是苏苗苗常用的味道,瓶底还剩最后一点,搁在玄关的置物架上,已经凝固成了蜡状。她将行囊放在玄关,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零星的光,走到窗前。南京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一种模糊的暗红色,看不到星星,只有无尽的、沉闷的灯火。喀纳斯那片能映出银河的纯净星空,像一场遥远而不真实的梦,醒来只剩满室寒凉。
她站了很久,直到脚底传来瓷砖的冰凉,才想起开灯。暖黄色的灯光亮起,照见沙发扶手上搭着的针织毯——是苏苗苗织到一半的,针脚歪歪扭扭,还挂着半截未用完的奶白色毛线。何世清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毛线的柔软蹭得她指尖发麻。她没有立即去工作室,而是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待在家里,像在完成一场沉默的告别仪式。
第一天清晨,她找出苏苗苗的围裙系上,开始打扫。书架上的书按苏苗苗习惯的分类重新排好,每一本都用软布擦过,《边城》的扉页夹着苏苗苗画的小像,她小心地抽出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又轻轻塞回去。窗台上枯萎的多肉被她换掉,新栽了几株佛珠,是苏苗苗最擅长养的品种。厨房里那个印着熊猫的杯子,她用小苏打仔细刷了三遍,杯底的茶渍终于消失,露出洁白的瓷面。中午煮面时,她习惯性地煮了两碗,端上桌才反应过来,愣了几秒,又默默端走一碗倒进垃圾桶,水流声在寂静的厨房里格外刺耳。
第二天,她翻出苏苗苗的衣柜。衣服按季节分类叠好,春装放在最上层,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单独挂在衣柜门后,口袋里还藏着一颗薄荷糖,糖纸已经泛黄。熨烫那件藏青色羽绒服时,蒸汽熏出了淡淡的雪松味——是苏苗苗喜欢的香水味,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苏苗苗裹着这件羽绒服,从外面跑进来,扑进她怀里:“清清,我给你带了烤红薯!”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熨衣板上,很快被蒸汽烘干。
第三天清晨,她换上一身简洁的黑色高领毛衣和灰色长裤,外面套了件深色长款大衣。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眼神却不再空洞,沉淀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她没有去拿那个绣着银杏叶的帆布包——那是苏苗苗送她的生日礼物,而是拎起了自己的通勤包。出门前,她摸了摸玄关置物架上的薄荷护手霜,轻声说:“我去工作室了。”
工作室的门没锁,推开门时,暖融融的咖啡香飘了过来。陈阳和小张正蹲在地上整理文件,看到她进来,两人都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文件夹“啪”地掉在地上。陈阳手里还握着个马克杯,是苏苗苗的,杯壁上印着的小熊已经褪色。
“何姐,你回来了!”小张的声音带着点慌,连忙捡起文件夹,“我们……我们看你没回来,就过来打扫了,还给你煮了咖啡,是你喜欢的美式,没加糖。”
何世清点点头,脱下大衣挂在苏苗苗的工位旁——那里还留着苏苗苗的挂钩,上面挂着个钥匙扣,是两人去云岭村时买的木雕小老虎。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桌面一尘不染,键盘旁放着一盆小小的绿萝,叶片绿油油的,显然被精心照料着。“这几天辛苦你们了。”她坐下,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温度刚好,“今天开始,我们把手头的工作彻底梳理一下。”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陈阳和小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陈阳把一杯温水推到她面前:“何姐,喀纳斯……真的像苗苗姐说的那么美吗?”
何世清的指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很美。白桦林是金黄色的,湖水像翡翠,晚上能看到银河。我拍了很多照片,回头传给你们。”她打开电脑,调出项目文件夹,“先从云岭村图书馆的资料开始整理吧,那是我们做得最扎实的项目。”
接下来的三天,何世清几乎不眠不休。她把工作室成立以来的所有项目资料都翻了出来,堆在地上像座小山。调研手稿上有苏苗苗画的草图,她用红笔在旁边标注:“此处原计划增设儿童阅读角,因预算调整未实现,后续可争取社区基金支持。”概念草图上苏苗苗写的创意说明,她逐字逐句看完,补充了当时的沟通细节:“客户最初反对彩色玻璃,后用云岭村老窗棂图案说服。”
整理到云岭村小学图书馆的资料时,她停住了。文件夹里夹着一张照片,是孩子们在图书馆里看书的场景,苏苗苗蹲在地上,给一个小女孩讲绘本,笑得眉眼弯弯。陈阳凑过来,轻声说:“何姐,还记得吗?当时苗苗姐为了让孩子们喜欢图书馆,特意跟木工师傅学做小书架,手指被刨子划了个口子,还笑着说‘没事,贴个创可贴就好’。”
何世清的手指抚过照片上苏苗苗的笑脸,眼神幽深了些:“记得。她还说,图书馆不只是放书的地方,是给孩子们造梦的地方。”她在项目笔记里补充道:“核心创意源于苏苗苗对乡村儿童教育的关注,小书架采用云岭村本地松木,既环保又有地域特色,后续可推广至其他乡村项目。”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与苏苗苗对话。
第五天下午,她把陈阳和小张叫到会议室,桌上铺着厚厚的图纸和文件。“老城区街角花园这个项目,”她指着屏幕上的效果图,“概念深化已经完成,施工图还差最后几处细节。陈阳,你还记得上次去调研时,王大爷说的话吗?”
陈阳愣了愣,随即点头:“记得,王大爷说想在花园里加个石桌,方便老人们下棋。”
“对。”何世清翻开沟通纪要,“我已经跟设计院提了修改,石桌用老城区拆下来的青石板做,桌腿刻上本地的老纹样。”她推过一个文件夹,“这是所有联系人的电话和沟通记录,施工队的李队长跟我们合作过多次,有问题直接找他。后续的施工配合、细节调整,由你全权负责。”
陈阳拿着文件夹,手指都在抖:“何姐,这项目是你和苗苗姐一起构思的,当时苗苗姐为了找合适的青石板,跑了三个旧货市场……”
“我知道。”何世清打断他,转向小张,“溪口镇的民宿集群二期,方案已经通过。小张,你上次做的本地竹编工艺研究很深入,我在方案里加了竹编隔断的细节,你看一下。”她调出图纸,“这里的竹编纹样,用溪口镇老艺人的‘万字纹’,既传统又现代。你对材料和工艺熟悉,后期落地由你负责,决策由你下。”
小张张了张嘴,眼泪差点掉下来:“何姐,我……我怕做不好,苗苗姐以前总说我太急躁……”
何世清的眼神柔和了些:“她也说过,你对材料的敏感度是我们之中最好的。上次你找到的老竹料,让民宿的质感提升了一个档次。相信自己。”她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夹,“这里面是‘记忆修复’方向的研究笔记,有苗苗之前收集的手艺人资料,或许能给你们灵感。”
最后,她从抽屉里拿出几份文件,放在桌上:“这是股权转让协议。我名下的股份,平均转让给你们。李会计已经咨询过律师,流程下周就能开始。”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小张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何姐!你这是干什么?工作室是你和苗苗姐的心血啊!我们跟着你们干,不是为了要股份,是想跟你们一起做项目!”
陈阳的眼圈红了,他死死攥着文件夹,指节泛白:“何姐,是不是我们做得不好?你说,我们改!你别丢下我们……”
何世清看着眼前两个年轻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泛起酸涩的暖意。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平复了语气:“我不是丢下你们。工作室是我们的心血,但更是你们的未来。陈阳,你从实习生跟着我们,云岭村项目你熬夜改了七版方案,居民的诉求你记得比我还清楚。小张,你为了找合适的竹料,在溪口镇待了半个月,跟老艺人学编竹篮。你们早就能独当一面了。”
“可是……可是没有你和苗苗姐,工作室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枚小小的木雕老虎钥匙扣,“这是苗苗姐送我的,她说等我能独立负责项目,就再送我一个。”
何世清的喉咙发紧,她别过头,看向苏苗苗的工位。那里的绿萝长得很好,叶片上还挂着水珠。“工作室的灵魂不是我和苗苗,是我们做项目的初心——留住那些值得记住的东西。”她顿了顿,“我累了,想换种方式生活。你们接手,我放心。”
陈阳红着眼睛问:“何姐,你以后要去哪里?”
何世清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细雨。她想起喀纳斯的白桦林,想起剪纸婆婆的红剪纸,想起苏苗苗的笑脸。“我想先去云南,看看苗苗之前采访过的傣族织锦艺人。”她轻声说,“然后……再慢慢走,把没走完的路,走完。”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都来工作室,却不再接手具体事务。陈阳和小张遇到难题时,她会耐心指导,比如老城区项目的石桌尺寸,她会说:“苗苗之前测过老人的平均身高,桌高70厘米最合适。”小张纠结竹编隔断的颜色时,她会提醒:“用自然的竹黄色,跟民宿的木色更搭,苗苗喜欢自然的颜色。”
空闲时,她会坐在苏苗苗的工位上,翻看苏苗苗的笔记本。那天下午,李会计来送文件,看到她正对着一张草图发呆,是苏苗苗画的“记忆展陈馆”设计图。“何姐,”李会计叹了口气,“苗苗要是在,肯定舍不得你走。”
何世清抬起头,眼里有了些水光:“她会支持我的。”她把苏苗苗的个人物品一件件收进纸箱,彩色铅笔按颜色排好,笔记本按时间顺序放整齐,那个粉色的马克杯擦得锃亮。收拾到最后,只剩下那盆绿萝,她把陈阳叫过来:“帮我照顾好它,浇水别太勤,苗苗以前总浇多。”
离开的前一天,她请陈阳和小张吃了饭,就在工作室楼下的小餐馆,是她们以前常去的地方。老板看到她,笑着问:“今天没带苏小姐来?她上次点的鱼香肉丝,还说要学做给你吃。”
何世清的手顿了顿,笑着说:“她今天有事,下次再来。”
饭后回到工作室,她最后看了一眼。灯光亮着,文件整理得整整齐齐,绿萝在窗边摇曳。她轻轻带上门,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照亮了她的背影。南京的雨还在下,细细密密的,像一场无声的送别。她摸了摸胸口的戈壁石,石头温热,硌着手心,却让人踏实。
明天,她将踏上新的旅程。带着苏苗苗的相机和笔记本,带着那些温暖的记忆,走向远方。而工作室的灯光,会一直亮着,照亮陈阳和小张的路,也照亮那些未完成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