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早春总裹着一层黏腻的寒意，像浸了凉水的棉絮贴在皮肤上。梧桐树光秃的枝桠刺破铅灰色云层，枝尖爆出的细密茸芽泛着嫩黄，却被风一吹就瑟缩着蜷起，透着股拼命要活却又力不从心的倔强。何世清把银灰色轿车停在工作室楼下的老位置——副驾驶正对台阶第三块砖，那是苏苗苗说“这样下车不用绕脚”的最佳车位。她熄了火，指尖先在副驾座椅加热键上按了两下，等了约莫十秒，才推开车门绕过去，掌心虚虚拢着，像护着一团易碎的暖光。
“苗苗，慢点，台阶缝里有冰。”她声音放得极轻，尾音带着惯有的宠溺上扬，是苏苗苗每次穿高跟鞋时她必说的话。指尖“扶”到一片虚无的暖意时，她下意识地收了收力道，脚步配合着“身旁人”的步幅，一步一顿走上三级台阶。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在水泥地上投下她的影子，孤孤单单地拉得老长，而她臂弯里的“影子”，连一丝轮廓都没有。
工作室的门虚掩着，门把手上挂着的晴天娃娃晃了晃——那是苏苗苗去年生日做的，布料褪了色，铃铛也哑了声，却被孙婷婷每周都擦得干干净净。何世清盯着晴天娃娃看了三秒，深吸一口气，把胸腔里翻涌的涩意压下去，推开门时，脸上已漾开一层明快的笑意。
“大家早啊！”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刻意染上苏苗苗惯有的活泼，“给你们带了新疆的巴旦木，苗苗说这边买不到这么香的。”她晃了晃手里的纸袋子，目光自然地扫过工作室，最后落回身侧的“空位”，伸手替“人”拂了拂不存在的灰尘。
工作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成冰。孙婷婷凌晨三点打来的电话还在众人耳边回响，老太太带着哭腔说“清清认死了苗苗还在，你们多担待”，可真正面对这场景，心脏还是被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小张正往咖啡杯里加奶，奶缸“哐当”撞在杯沿，溅出的奶渍滴在键盘上；陈阳手里的鼠标滑落在桌，屏幕上的设计图停在苏苗苗生前改到一半的园林方案；李会计刚拿起的算盘“啪嗒”掉在桌面，算珠滚了一地，她慌忙去捡，手指却抖得捏不住。
何世清仿佛没看见这诡异的安静，她侧过身让出通道，手掌轻轻搭在“身旁人”的肩上，介绍得郑重其事：“苗苗回来了，在新疆疗养了小半年，医生说她气血好多了。”她低头看着“苏苗苗”，眼神亮得惊人，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你看，阳光照着都不晃眼了，以前总说自己脸色太白。”
死寂在小张的哭声边缘悬了两秒，她猛地抹了把眼睛，把哭腔咽成夸张的惊喜：“苗苗姐！可把你盼回来了！”她快步走过来，在离何世清半臂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死死盯着那片空气，努力让笑容看起来真切，“真的！比上次视频时精神多了！新疆的日照足，是不是每天都能晒到太阳啊？你以前总说南京的冬天潮得骨头疼。”
“可不是嘛！”陈阳也反应过来，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刮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憨厚的脸涨得通红，“苏姐，我跟你说，你走之后那个水系方案，我们改了三版都觉得不对，总少点你要的灵气！”他说着，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向何世清那只始终保持着搀扶姿势的手，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慌忙补充，“现在你回来了就好，有你把关，肯定没问题！”
李会计捡完最后一颗算珠，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我泡了枸杞茶，温乎的，苗苗你喝点补补气血，你以前总说经期怕冷。”话一出口她就僵了，苏苗苗的经期，何世清比谁都清楚。
何世清的笑容却彻底绽开，像久旱逢雨的花。她“扶”着“苏苗苗”的胳膊晃了晃，语气里满是骄傲：“听见没？大家都记着你的事呢。”她引着“人”走向靠窗的工位，那里被孙婷婷打扫得一尘不染——桌面擦得能照见人影，苏苗苗常用的樱花粉鼠标垫铺得平平整整，连她随手放的便签本都翻到了上次写着“给清清带早餐”的那页，旁边压着的钢笔，笔帽还歪歪扭扭地扣着，是她惯有的粗心模样。
“坐吧，我给你接水。”何世清拉开椅子，动作轻得像怕惊到“人”，又从包里掏出那个熊猫白瓷杯——杯沿的缺口被孙婷婷用银箔细细包了边，“你上次说杯子硌手，妈给包了边，试试还疼不疼。”她走到饮水机旁，接了半杯温水，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小袋蜂蜜，往杯里舀了半勺，“就放半勺，你说太甜了腻得慌。”
“苗苗，你先看看这个方案，上次你说这里的廊架弧度不对。”她把平板放在“苏苗苗”的桌前，指尖点着屏幕，“我改了几次，总觉得不如你想的好，你帮我看看？”说完，她就坐在对面的工位上，打开电脑处理文件，只是每隔两分钟，就会抬头望一眼那个空座位，嘴角抿出安心的弧度。
工作室的气氛渐渐“活”了过来。敲击键盘的声音比平时重了些，讨论方案的声音刻意放得很大，连咳嗽声都带着刻意的轻松。可每个人的眼角余光都像长了钩子，总往那个空座位上瞟——何世清会突然停下工作，对着空气说“渴了吧，我给你续水”，会把自己的暖手宝放在“苏苗苗”的桌角，会捡起地上不存在的头发说“你又掉头发了，多吃点核桃”。
中午订外卖时，小张特意翻出苏苗苗的外卖记录，点了糖醋排骨、酒酿圆子，还有一份清炒荷兰豆——都是苏苗苗爱吃的，荷兰豆要焯水过凉，排骨要炖到脱骨，圆子要加桂花糖。外卖送到时，何世清自然地接过苏苗苗那份，把排骨上的骨头仔细剔掉，把圆子拨到小碗里，又往荷兰豆里加了点醋：“你上次说醋能解腻，试试？”
她自己只吃了几口米饭，就把苏苗苗那份没动的圆子端过来，慢慢吃着。小张看着她咀嚼的动作，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苏苗苗也是这样，把不爱吃的葱花挑给何世清，说“清清吃了长高高”，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慌忙借口去洗手间，在隔间里捂住嘴，哭得肩膀发抖。
下午陈阳抱着笔记本过来请教：“何姐，这个排水系统我总设计不好，容易积水。”何世清看着屏幕，眉头皱了起来，刚要开口，突然侧过头，像是在听什么，然后点点头：“苗苗说，把坡度调大两度，用鹅卵石铺排水槽，既能排水又好看。”她指着屏幕，“你看，这里加个小水景，和排水槽连起来，是不是更自然？”
陈阳愣在原地，手里的笔记本差点掉在地上。那个排水方案，苏苗苗生前和他争论了三天，最后画的草图里，就是坡度两度加鹅卵石排水槽，连小水景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他看着何世清那双认真征询“意见”的眼睛，喉咙像被棉花堵住，半晌才哑着嗓子说：“苏姐……说得对，我马上改。”
何世清笑得眼睛都弯了：“我就说你眼光好，他们还不信。”她伸手拍了拍“苏苗苗”的椅背，“晚上想吃什么？妈说炖了鸡汤，放了你爱吃的竹荪。”
夕阳西下时，金色的余晖透过玻璃窗，给空座位镀上了一层暖光。何世清开始收拾东西，她把熊猫杯里的水倒干净，用纸巾细细擦着杯壁，把平板放进苏苗苗的双肩包——包上挂着的新疆小铃铛叮当作响，是她们在戈壁滩买的，“你说这个铃铛好听，走夜路不害怕。”她帮“苏苗苗”穿上不存在的外套，拉好拉链，“风大，别冻着。”
“我们走啦，明天见！”她挽着“苏苗苗”的胳膊，跟同事们道别。小张站起来，笑着挥手：“苗苗姐明天早点来，我给你带糖糕！”陈阳也挥着手：“苏姐，明天我们再讨论那个方案！”李会计把一袋核桃塞进何世清手里：“给苗苗带的，补脑。”
门关上的瞬间，工作室的灯光突然显得格外刺眼。小张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脸埋进掌心，压抑的哭声终于漏了出来。陈阳一拳砸在桌角，疼得龇牙，眼泪却掉了下来——他面前的草稿纸上，还留着苏苗苗生前画的小太阳，旁边写着“和清清一起完成”。李会计拿起那个熊猫杯，杯壁上还留着何世清的指纹，她轻轻摩挲着，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全是无奈和心疼。
窗边的空座位上，何世清下午放的靠垫还鼓鼓囊囊的，那是她从自己椅背上拿过来的，说“苗苗腰不好，靠着舒服”。暖手宝还热着，屏幕上的方案停在苏苗苗改了一半的页面，熊猫杯里还剩着半杯凉掉的蜂蜜水。夕阳的光影在桌面上流转，明明晃晃的，却照不亮那片空荡的冰冷。
何世清挽着“苏苗苗”的胳膊走在人行道上，脚步轻快，嘴里还哼着苏苗苗最爱听的《城南花已开》。她不知道，身后的工作室里，同事们正对着那个空座位默默流泪；她更不知道，自己精心编织的幻影里，每一个细节，都是同事们不敢戳破的、浸满了血泪的遗憾。
风卷着梧桐的茸芽吹过来，落在何世清的发梢。她侧过头，替“苏苗苗”拂掉不存在的茸芽，轻声说：“春天到了，城南的樱花开了，我们下周去看好不好？”
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回应她一声又一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