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地压了下来,像一块浸透了血的湿布,蒙在金莲观残破的躯壳上。白日里惨烈的厮杀气息,混合着尘土与淡淡的血腥,凝固在每一寸冰冷的空气里。
山风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的孔洞,吹得几处未熄的残火明明灭灭,如同鬼眼闪烁。伤者的呻吟低微而断续,如同被掐住喉咙的垂死之虫,更添几分凄凉。
龙文立在观前那片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空地上,身形挺拔如标枪,影子在残火与暮色的交织下,被拉扯得细长而孤寂。
他仰着头,目光执着地投向东南方——信鸽消失的方向。那里,最后一丝残霞的暗红也彻底褪尽,墨蓝的夜幕正从山峦背后无声无息地蔓延上来,吞噬掉最后的光亮。
时间,每一息都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身后不远处,赵清玉和李文秀母女守着李泽川。李泽川躺在一块临时铺开的粗布上,脸如金箔,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那可怕的青黑色毒线,如同一条贪婪的毒蛇,已经爬过了肩头,正向着心窝的方向顽固地侵蚀。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浑浊的嘶嘶声。赵清玉用手帕不断擦拭他额角沁出的冷汗,那手帕早已被冷汗和泪水浸透,冰冷一片。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神空洞地望着丈夫毫无血色的脸。
李文秀紧紧握着父亲冰冷的手,似乎想把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眼泪早已流干,眼眶红肿,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和刻骨的恨意。她的目光偶尔抬起,越过父亲惨淡的脸庞,扫向山下密林的方向,那里,仇敌消失的暗影仿佛还在蠕动。每一次扫视,她紧握的拳头就微微颤抖一下。
苏青绫靠在一根半塌的廊柱旁,清冷的眸子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阴影,像一尊无声的玉雕护卫。
索云菲则蹲在稍远处,借着一点微弱的火光,仔细审视着那双被她用布小心包裹起来的幽蓝色铁爪。指套上沾染的暗沉血渍和爪尖泛着的诡异幽光,让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致命的锋锐与毒痕。
“咳……咳咳……”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打破了死寂。是张平林,他被安置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阶旁,胸口裹着的布条又洇开了一小片暗红。他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牵动了伤口,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额上青筋暴起。
穆三贵和黄尧立刻上前,一个扶住他,一个赶紧递上水囊。水囊口凑到张平林嘴边,他却只艰难地抿了一小口,喘息着,虚弱地摆摆手。
“张堂主,撑住!”穆三贵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血战后的疲惫。
张平林勉强挤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笑容,气若游丝:“我……还……还死不了……教主他……”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沉重地投向那个生死悬于一线的人。希望如同那只远去的信鸽,渺茫得让人心头发慌。等待,成了最残酷的煎熬。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爬行,月上中天,清冷的银辉洒落,给这片修罗场镀上一层惨淡的霜色。李泽川的呼吸声越来越低微,间隔越来越长,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是最后一口。
赵清玉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几乎要晕厥过去。李文秀猛地抬起头,望向龙文,嘴唇哆嗦着,那句“龙大哥……”的呼唤带着哭腔卡在喉咙里。
就在这绝望即将吞噬一切的当口——
“咴律律——”
一声穿透夜色的骏马长嘶,如同撕裂黑暗的惊雷,猛地从山下传来!紧接着,急促如骤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山谷的寂静,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朝着金莲观方向疾驰!
所有还能动弹的人,瞬间绷紧了神经!龙文眼神一凛,右手闪电般按上腰间的龙吟剑柄,剑身发出一声极轻微的低吟。苏青绫身形微动,已悄无声息地贴近了李泽川所在的位置。索云菲也立刻丢开手中的毒爪布包,袖中滑出两柄短刃,目光如电般投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穆三贵和黄尧迅速抄起武器,护在张平林身前。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密集的战鼓擂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一个黑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破了山道拐角处朦胧的月色,直扑观前!
“吁——”一声嘶哑的暴喝,黑影猛地勒住缰绳。
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痛楚的长嘶,前蹄重重踏落在地面,激起一片尘土。马背上的人影几乎是滚鞍而下,脚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显是长途奔袭耗尽了力气。月光照亮了他风尘仆仆的脸,正是冯天豪!
他头发散乱,满身尘土,脸颊被夜风吹得干裂,嘴唇更是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在疲惫中燃烧着灼人的焦灼。他一眼就锁定了龙文,又飞快地扫过地上躺着的李泽川,那青黑的毒色让他瞳孔猛缩。
“龙公子,丹药!”冯天豪根本来不及寒暄,嘶哑地吼着,手忙脚乱地探入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扁平的青玉小盒。盒子被他紧紧攥着,掌心全是汗,连盒子都沾上了湿意。
龙文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大步上前,一把接过那犹带体温的玉盒。入手冰凉,却重逾千斤。
他迅速掀开盒盖,一股极其清冽、带着淡淡草木苦味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仿佛能涤荡污浊,连周遭血腥压抑的空气都为之一清。盒内衬着明黄丝绒,三颗龙眼大小、浑圆莹润的赤红色丹药静静躺在其中,丹丸表面隐有光华流转,正是孙思成、陈一掌他们刚刚炼制成功的百解丹!
“快!温水!”龙文声音急促。
李文秀反应最快,几乎是扑到旁边的水囊边,倒出仅剩的半囊清水,又从一个昏迷弟子身边找到半只尚算完好的粗陶碗,颤抖着将水倒入碗中。赵清玉也挣扎着,用尽力气想扶起丈夫的头。
龙文小心地拈起一颗百解丹。丹药触手温润,那清冽的药香更加浓郁。他蹲下身,动作沉稳而迅速,捏开李泽川紧闭的牙关,将丹药塞入其舌下。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淡淡的赤红药液顺着喉管流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李泽川脸上,屏住了呼吸。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山风呜咽。
几个呼吸过去,李泽川毫无动静。李文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突然!李泽川那微弱得几乎断绝的呼吸猛地一促!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从他胸腔里爆发出来!“咳咳……咳……呃……”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浑浊的汗珠。
“爹!”李文秀失声惊呼。
“泽川!”赵清玉也慌了神。
然而,龙文和索云菲眼中却同时闪过一丝亮光!索云菲更是下意识地低语:“有效,在逼毒!”
果然,随着这阵撕心裂肺的剧咳,李泽川左臂肩头那可怕的青黑色,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墨池,竟开始剧烈地翻腾、波动起来!颜色不再向心窝蔓延,反而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回驱赶!肿胀的手臂皮肤下,似乎有东西在蠕动,伤口处猛地涌出一股股浓稠得如同墨汁般的黑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恶臭!
黑血流淌的速度极快,很快就在李泽川身下的粗布上洇开一大片污秽。随着污血排出,那触目惊心的青黑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肩头缓缓退向手肘!李泽川原本金箔般的脸色,也奇迹般地褪去了一层死气,虽然依旧苍白如纸,却隐隐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活气。他那急促混乱的呼吸,在几次艰难的大喘气后,也渐渐变得稍显平稳悠长了一些。
“退……退了!真的退了!”赵清玉捂住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次却是绝处逢生的狂喜之泪。
“爹!爹你撑住啊!”李文秀扑到父亲身边,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紧紧抓住父亲那只正在褪去毒色的手,感觉那冰冷的指尖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龙文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压在胸中许久的浊气,紧握玉盒的手指这才缓缓松开,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发白。
他小心地将玉盒盖上,递还给冯天豪:“天豪,辛苦了!”声音低沉,却蕴含着千钧重担卸下的沙哑。
冯天豪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咧嘴想笑,却牵动了干裂的嘴唇,疼得他龇牙咧嘴,只用力点了点头,接过玉盒小心揣好。
索云菲轻轻走到李泽川身边,再次蹲下,伸出三指,极轻极稳地搭在他的腕脉上。
她微微闭目凝神片刻,再睁开眼时,清冷的眸子里也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波动:“脉象虽虚极,但那股阴寒歹毒的异气已去大半,纠缠之力大减,生机已续。剩下的是水磨工夫,需要时间静养恢复元气。”她顿了顿,补充道,“伤口还需每日清洗换药,防止余毒或脓疡。”
她的话如同定心丸,赵清玉和李文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和后怕瞬间席卷全身,母女俩互相搀扶着,几乎要瘫软在地。
龙文环顾四周,残破的道观,呻吟的伤员,尚未清理的战场…金莲观虽暂时保住了根本,却已元气大伤,如同一个遍体鳞伤、勉强站立的巨人。而杜仲标这条毒蛇,只是暂时缩回了巢穴,随时可能再次亮出毒牙。与其等他卷土重来,不如先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