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祭赛国王对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的大恩感激不尽,赏赐的金玉,师徒四人分毫未取。
国王便吩咐当驾官,依照四位平常所穿的衣物样式,各做两套,鞋袜也各备两双,绦环同样做两条。
此外,还精心准备了干粮烘炒,为他们倒换了通关文牒。
随后,大排銮驾,率领文武百官、满城百姓,以及伏龙寺的僧人,一路大吹大打,热热闹闹地送四众出城。
大约送出二十里地,师徒四人先辞谢了国王。
众人又接着送了二十里才返回。伏龙寺的僧人却送了五六十里仍不愿回去,有的甚至想一同上西天,有的则打算留在身边修行侍奉。
孙悟空见他们都不肯离去,便施展出手段,拔下三四十根毫毛,轻轻吹了口仙气,喊道:“变!”
只见毫毛瞬间都化作斑斓猛虎,张牙舞爪地拦住前路,咆哮跳跃。
众僧见状,心生畏惧,不敢再往前走,孙悟空这才引领着师父扬鞭策马离去。
没过多久,师徒四人便渐行渐远,众僧人忍不住放声大哭,纷纷叫嚷:“有恩有义的老爷啊!我们这般无缘,你们竟不肯度化我们!”
暂且不提众僧啼哭,单说师徒四人走上大路后,孙悟空收回毫毛,一路向西而去。
时光流转,季节变换,转眼间冬去春来,此时的天气不冷不热,正适合悠然行路。
走着走着,忽见前方出现一条长长的山岭,岭顶上便是道路。
唐三藏勒住马,定睛观看,只见那岭上荆棘纵横交错,薜萝缠绕其间,虽说有道路的痕迹,可左右两边却全是密密麻麻的荆刺棘针。
唐僧不禁发愁道:“徒弟,这路可怎么走啊?”
孙悟空却满不在乎:“怎么就走不得?”
唐僧又道:“徒弟啊,路痕在荆棘之下,荆棘却长得这般高,除非是蛇虫伏地爬行,才能过去。像你们这样走,腰都难以伸直,叫我如何骑马前行?”
猪八戒忙道:“这有何难,待我使出钯柴手的本事,用钉钯把荆棘分开,莫说骑马,就是抬轿也能保师父顺顺当当过去。”
唐三藏担忧道:“你虽说有力气,可这路途长远,不知要耗费多少精神,况且也不知这荆棘岭究竟有多远啊!”
孙悟空道:“别商量了,等我去瞧瞧。”
说着,孙悟空将身轻轻一纵,便跳上半空。极目远眺,只见一片茫茫,无边无际。
但却在这山上发现有几道剑道气息,却无剑道那般锋利,似含有一股佛门的慈悲气息,却并未在意。
孙悟空看了许久,才按下云头,对师父说道:“师父,这地方可远着呢!”
唐三藏忙问:“有多远?”
孙悟空答道:“一眼望不到头,大概有千里之遥。”
唐三藏大惊失色:“这可如何是好?”
沙僧笑着宽慰道:“师父莫愁,咱们学那烧荒的,放一把火,把荆棘烧光,不就能过去了。”
猪八戒赶忙反驳:“别乱讲!烧荒得在十来月,那时草衰木枯,才好引火。如今这荆棘正长得繁茂,怎么烧得起来!”
孙悟空也道:“就算能烧,也怕伤人。”
唐三藏发愁道:“那到底怎样才能过去?”
猪八戒嘿嘿一笑:“要想过去,还得听我的。”
好个呆子,只见他捻个诀,念起咒语,把腰一躬,大喊一声:“长!”
瞬间便长成了二十丈高下的身躯。他又将钉钯一晃,叫道:“变!”那钉钯便化作三十丈长短的钯柄。
猪八戒迈开大步,双手挥舞钉钯,将荆棘左右拨开山道:“请师父跟我来!”
唐三藏见此,心中甚喜,赶忙策马紧随其后。
后面沙僧挑着行李,孙悟空也挥动铁棒,帮忙拨开荆棘。
这一天,众人未曾停手,行了百十里路。
眼看天色将晚,只见前方有一块空阔之地,路中央立着一通石碣,上面刻着三个大字——“荆棘岭”;下面还有两行十四个小字——“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
猪八戒见状,笑道:“等我老猪给它添上两句:自今猪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
唐三藏欣然下马,说道:“徒弟啊,真是辛苦你了!我们就在此处住上一晚,等明日天亮再走。”
猪八戒却道:“师父别住,趁着这天色晴朗,我们正有兴致,不如连夜开路,往前走他个痛快!”那长老无奈,只得依从。
于是,猪八戒在前奋力开路,师徒四人一刻不停,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天色再次暗了下来。
前方荆棘越发茂密,只听得风敲竹韵,飒飒松声。
正巧又出现一片空地,中间有一座古庙。庙门之外,松柏翠绿,桃梅争艳。
孙悟空看罢,说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留。”
沙僧却道:“师兄莫要多疑,这等杳无人烟之处,又没有怪兽妖禽,有什么可怕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阵阴风刮过,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
这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的鬼使,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二人走到近前,双双跪下,说道:“孙悟空,小神乃荆棘岭土地,得知孙悟空到此,实在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献给老师父,各位请随意用些。此地八百里内,再无人家,暂且吃点充充饥。”
猪八戒一听,满心欢喜,伸手就想去拿饼。
却不知孙悟空早已仔细端详多时,大喝一声:“且住!这厮不是好人!休得无礼!你是哪门子土地,竟敢来骗老孙!吃我一棍!”
那老者见他举棍打来,身形一转,化作一阵阴风,呼的一声,将长老摄了起来,飘飘荡荡,不知摄往何处。
这一变故,惊得孙悟空四处寻找却毫无头绪,猪八戒和沙僧面面相觑,失了颜色,就连白马也惊吓得嘶鸣不已。
师徒三人和白马,恍恍惚惚,四处张望,却不见长老的丝毫踪迹,只得前后找寻。
且说那老者与鬼使,将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缭绕的石屋前,轻轻放下,还伸手与长老携手相搀,说道:“圣僧莫怕,我等并非歹人,乃是荆棘岭的十八公。在这风清月霁的美好夜晚,特请圣僧前来会友谈诗,消遣一番情怀。”
唐三藏欲问询,只觉得月明星朗,忽听得有人交谈,都道:“十八公请得圣僧来啦。”
长老抬头看去,只见三位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绿鬓婆娑,第三个虚心黛色,三人面貌、衣服各不相同,都前来与唐三藏行礼。
长老赶忙还礼,说道:“弟子何德何能,竟劳列位仙翁厚爱?”
十八公笑道:“一向听闻圣僧有道,我等已等待多时,今日有幸得见。若圣僧不吝赐教,还望宽坐叙怀,以见禅机真派。”
唐三藏躬身问道:“敢问仙翁尊号?”
十八公答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
唐三藏又问:“四位仙翁高寿几何?”
孤直公吟道:
“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
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
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凌空子也笑着吟道:
“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
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
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
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拂云叟同样笑道:
“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
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
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
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劲节十八公也笑道:
“我亦千年约有余,苍然贞秀自如如。
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
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
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
唐三藏称赞道:“四位仙翁,皆享高寿,尤其是劲节翁,更是千岁有余。高年得道,风采清奇,莫不是汉时的四皓?”
四位老者忙道:“过奖过奖!吾等并非四皓,而是深山之中的四操。敢问圣僧,贵庚几何?”
唐三藏合掌躬身答道: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
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
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
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爱来。”
四位老者纷纷称赞:“圣僧自出娘胎,便皈依佛教,果然是从小修行,真正的有道高僧啊。我等有幸得见圣僧尊颜,恳请圣僧不吝赐教,以禅法指点一二,也好慰藉我等生平所愿。”
长老听后,毫不畏惧,慷慨陈词:
“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盘。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
四位老者侧耳倾听,满心欢喜,纷纷稽首皈依,躬身拜谢道:“圣僧乃禅机之悟本啊!”
拂云叟却道:“禅虽主静,法虽为度,却须性定心诚,即便修成大觉真仙,终究不过是坐无生之道。我等所悟之玄,与圣僧大不相同。”
唐三藏问道:“道乃非常,体用合一,又有何不同?”
拂云叟笑道:
“我等生来坚实,体用与你不同。感天地而生身,蒙雨露而增色。笑傲风霜,消磨日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似这话不叩冲虚,你却执持梵语。道本安于中国,你却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无数草鞋,却不知究竟要寻个什么?这就如同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的葛藤谜语,萝苽浑言。这般君子,如何接引?这等规模,如何印授?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须在灵宝峰头站稳脚跟,归来方能雅会上龙华。”
唐三藏闻言,赶忙叩头拜谢。十八公用手搀扶,孤直公将他拉起,凌空子打个哈哈道:“拂云之言,分明有所泄露。圣僧请起,不可全信。我等趁此月明,原本并非为了讲论修持,且自吟诗逍遥,放荡一番襟怀。”
拂云叟笑着指向石屋道:“若要吟诗,且入小庵喝杯茶,如何?”
长老当真欠身,朝着石屋前望去,门上赫然有三个大字——“木仙庵”。
于是众人一同入内,又依次坐定。忽见那赤身鬼使,手捧一盘茯苓膏,还将五盏香汤奉上。
四位老者请唐僧先吃,唐三藏心中惊疑,不敢贸然下口。
那四老倒是毫不客气,一同享用起来,唐三藏这才吃了两块,又各自饮了香汤,随后被收了下去。
唐三藏悄悄留意观察,只见此处玲珑光彩,仿若月下之景:“水从石边潺潺流出,香自花里悠悠飘来。满座皆是清虚雅致之态,全无半点尘埃之气。”
长老见此仙境,不禁心生得意,情乐怀开,欢喜得很,忍不住念出一句:“禅心似月迥无尘。”
劲节老听了,笑着当即联道:“诗兴如天青更新。”
孤直公接道:“好句漫裁抟锦绣。”
凌空子也道:“佳文不点唾奇珍。”
拂云叟接着吟道:“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
唐三藏忙道:“弟子一时失口,胡诌几句,真可谓是班门弄斧。适才听闻列仙之言,清新飘逸,诸位真乃诗翁啊。”
劲节老道:“圣僧不必客套,出家人做事当全始全终。既有起句,怎可无结句?还望圣僧完成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