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搀扶着老者走上厅堂,此时灯火全无,三人却还嘻嘻哈哈地笑着。
唐三藏见状,忍不住皱起眉头,骂道:“你们这几个泼物,实在太不像话!我每日朝朝教诲,日日叮咛。你们这般撒野,实在是愚不可及!走进人家门,不知高低深浅,吓得老施主跌倒,惊散了念经的僧人,把人家的好事都搅和坏了,这岂不是给我增添罪孽?”说得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回嘴。
那老者这才相信他们真是唐三藏的徒弟,急忙转身行礼道:“老爷,没事,没事,刚才刚好关了灯,散了花,佛事也快结束了。”
猪八戒接口道:“既然了事,那就摆出满散的斋饭来,我们吃了好睡觉。”
老者赶忙喊道:“掌灯来!掌灯来!”
家里人听到,都大惊小怪地说:“厅上正在念经,有许多香烛,怎么又要掌灯?”
几个僮仆举着火把、灯笼,一拥而至。
忽然抬头看到猪八戒和沙僧,吓得脸色惨白,丢了火把,赶忙抽身关上中门,往屋里叫嚷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孙悟空无奈地摇摇头,拿起火把,重新点亮灯烛,扯过一张交椅,请唐三藏坐下,他和兄弟们分坐在两旁,那老者则坐在前面。
正叙谈间,只听得里面门开,又走出一位老者,拄着拐杖,眉头紧皱,问道:“是何方邪魔,竟敢在黑夜里闯入我这善门之家?”
前面坐着的老者赶忙起身,迎到屏门后,摆了摆手,说道:“哥哥莫嚷,不是邪魔,乃是东土大唐前来取经的罗汉。他们徒弟相貌虽凶,心地却善良。”
那拄拐的老者这才放下拐杖,与师徒四人行礼。礼毕,也在前面坐下,吩咐道:“看茶来,准备斋饭。”连叫数声,几个僮仆却战战兢兢,不敢靠近。
猪八戒忍不住问道:“老者,你这些下人,在两边跑来跑去做什么?”
老者道:“叫他们捧斋饭来侍奉老爷们。”
猪八戒又问:“几个人伺候?”
老者道:“八个人。”
猪八戒道:“这八个人伺候谁呀?”
老者道:“伺候你们四位。”
猪八戒道:“那白面师父,只需一个人伺候;毛脸雷公嘴的,两个人就行;那晦气脸的,得八个人;我嘛,得二十个人伺候才够。”说着,还得意地挺了挺肚子。
老者笑道:“这么说,想必你的食量要大些。”
猪八戒道:“也还算将就。”
老者道:“有人,有人。”于是,大大小小叫出三四十人来。
和尚与老者一番问答后,众人这才不再害怕。
当下,上面排了一张桌子,请唐三藏上座;两边摆了三张桌子,请三位徒弟就坐;前面又设一张桌子,两位老者入座。先摆上素果品、菜蔬,接着是面饭、米饭、稀食、粉汤,摆放得整整齐齐。
唐三藏举起筷子,先念一卷《启斋经》。
猪八戒一则饿得慌,二来性子急,哪里等得唐三藏念完经,伸手一把拿过红漆木碗,将一碗白米饭“扑”的一下倒进嘴里,眨眼间就没了。
旁边的小僮仆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说道:“这位老爷真是没算计,不拿馒头,怎么把饭往嘴里倒,也不怕弄脏衣服?”
猪八戒抹了抹嘴,笑道:“没笼,我吃了。”
小僮仆不信,皱着眉头道:“我都没见你举口,怎么就吃了?”
猪八戒眼睛一瞪,道:“小崽子们别胡说!我分明吃了,不信,再吃给你们看。”
小僮仆们又端来一碗,递给猪八戒。
猪八戒晃了晃,又一下子倒进嘴里,瞬间吃完。
众僮仆惊叹道:“爷爷呀!您这喉咙就跟磨砖砌的似的,又光又溜!”
此时,唐三藏一卷经还没念完,猪八戒已风卷残云般吃过五六碗饭,这才与大家一同举筷吃斋。
猪八戒也不管是米饭还是面饭,果品闲食,只管一阵狼吞虎咽,嘴里还叫嚷着:“添饭!添饭!”渐渐地,饭食都快被他吃光了。
孙悟空见状,伸手拍了拍猪八戒的肩膀,劝道:“呆子,少吃些吧,总比在山凹里挨饿强,将就着半饱也就行了。”
猪八戒却撇了撇嘴,道:“呸!常言道,斋僧不饱,不如活埋哩。”
孙悟空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道:“收了家伙,别理他!”
二位老者躬身说道:“不瞒老爷们说,白日里倒也不怕,像这位大肚子老爷,便是来上百十众,我们也斋得起。只是天色晚了,收了残斋,只蒸了一石面饭、五斗米饭,还有几桌素食,本是要请几位亲邻与众僧们散福的。没想到列位到来,把众僧都吓跑了,连亲邻也不敢请,只好尽数供奉给列位。要是没吃饱,再去蒸些来。”
猪八戒忙不迭点头,道:“再蒸去!再蒸去!”
说罢,众人收了餐具桌席,唐三藏拱手,微微躬身,谢过斋供,这才问道:“老施主,贵姓啊?”
老者道:“姓陈。”
唐三藏合掌,面露惊喜之色,道:“这可巧了,贫僧俗家也姓陈,咱们算是同宗。”
老者惊喜地瞪大了眼睛,道:“老爷也姓陈?”
唐三藏点头称是,又问:“请问适才做的是什么斋事?”
猪八戒在一旁咧嘴笑道:“师父问他干嘛!这还用问,肯定是青苗斋、平安斋、了场斋之类的。”
老者连忙摇头,摆了摆手道:“不是,不是。”
唐三藏又追问:“到底是为何做斋呢?”
老者长叹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哀伤,道:“是一场预修亡斋。”
猪八戒笑得前俯后仰,双手捂着肚子,几乎直不起腰来,大声嚷嚷道:“公公您可真是没眼力见儿!我们可是扯谎哄人的祖宗,您怎么还想用这话来哄我呢!我们和尚家,对斋事那是再清楚不过了。只听说过预修寄库斋、预修填还斋,哪有什么预修亡斋呀?您家里又没人去世,做这预修亡斋是为何呢?”
孙悟空听了,嘴角微微上扬,心中暗自欣喜,忖道:“这呆子今儿倒是机灵了些。”于是走上前,双手抱胸,开口道:“老公公,您莫不是说错了,这预修亡斋究竟是怎么个说法?”
两位老者微微欠身,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说道:“你们取经,怎么不走正道,反倒误打误撞来到我们这儿了?”
孙悟空挠了挠头,坦然道:“我们走的确实是正道,只是被一股大水拦住了去路,无法渡河。又听到这边传来鼓钹的声音,所以特来府上借宿一晚。”
老者微微皱眉,追问道:“你们到了水边,可瞧见什么东西?”
孙悟空手搭凉棚,回忆道:“只看到一面石碑,上面刻着‘通天河’三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老者点了点头,说道:“再往岸边走走,离那石碑大概一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座灵感大王庙,你们没瞧见吗?”
孙悟空摇了摇头,好奇道:“未曾看见。公公不妨说说,这‘灵感’二字作何解释?”
两位老者听闻,不禁老泪纵横,其中一位老者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悲戚地说道:“老爷啊!那大王可厉害了,他感应一方,使得百姓为他兴建庙宇;威灵远播,庇佑着千里之内的黎民。年年庄上仰仗他施下甘露,岁岁村中因他降下庆云。”
孙悟空摸了摸下巴,疑惑道:“既能施甘雨、落庆云,也算是好事一桩,您为何还如此悲伤烦恼呢?”
老者一听,气得直跺脚,双手不停地捶打着胸口,怒喝道:“老爷啊!虽说他恩赐不少,可也有让人怨恨之处。即便他有些慈悲惠泽,却干出伤人的勾当。就因为他每年都要吃一对童男童女,实在算不得什么光明磊落、正直善良的神!”
孙悟空瞪大了眼睛,惊道:“要吃童男童女?”
老者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
孙悟空眯起眼睛,追问道:“想必今年轮到您家了吧?”
老者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今年恰恰就轮到舍下。我们这儿有百来户人家居住,此地属车迟国元会县管辖,叫做陈家庄。那大王一年要举行一次祭品,需用一个童男、一个童女,外加猪羊牲醴供奉给他。他享用之后,便保我们风调雨顺;若不祭品,就会降祸生灾。”
孙悟空看了看老者,问道:“您府上有几位公子?”
老者捶打着胸口,满脸悲戚,眼中含泪说道:“可怜啊!可怜!哪有什么公子,说起来都羞愧得很!这位是我舍弟,名叫陈清,我叫陈澄。我今年六十三岁,他五十八岁,我俩在儿女之事上都颇为艰难。我五十岁了还没有儿子,亲友们劝我纳了一妾,好不容易才生下一女,今年刚满八岁,取名叫一秤金。”
猪八戒凑上前,好奇地挠挠头,问道:“好个贵重的名字!为何叫一秤金呢?”
老者抹了抹眼泪,解释道:“我因求子艰难,平日里修桥补路,建寺立塔,还布施斋僧,专门有一本账目记录,这儿花三两,那儿花五两,到生下女儿的时候,算起来刚好花了三十斤黄金。三十斤为一秤,所以就叫一秤金。”
孙悟空又转头看向老者,问道:“那令弟的儿子呢?”
老者叹了口气,说道:“舍弟有个儿子,也是妾室所生,今年七岁了,取名叫陈关保。”
孙悟空皱了皱眉头,又问:“为何取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