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和承诺,像两剂强效的麻醉针,暂时麻痹了那根名为“恐惧”的神经。与王总、张行长的“品鉴会”过后,“星火科技”的五千万投资款顺利到位,集团资产证券化的五个亿也在紧锣密鼓地推进。报表上的数字变得更加庞大,资产规模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我又一次,成功地撬动了地球的一角。
但麻醉效果总会过去,醒来时,对疼痛的感知反而会更加敏锐。
我开始频繁地接到电话。
不是那种礼貌的、预约性质的秘书来电,而是直接打到我的私人手机上,号码陌生,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
“陈总吗?我是城西支行的老刘啊,上次您集团那笔流动资金的贷款,下个季度要续贷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聊聊?” 声音热情,但底下藏着试探。
“陈默先生?这里是风控中心,关于您个人名下几笔抵押贷款的用途,我们需要补充一些材料,希望您配合。” 语调冰冷,公事公办,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喂?陈老板!我老王啊!上次那个项目的尾款,你看……兄弟我这边也等着米下锅呢!” 这种最直接,也最让人心烦意乱。
每一个电话,都是一次提醒,提醒我脚下那根钢丝并非坚不可摧,它连接着无数条看不见的线,每一条都在被不同的人拉扯着。我开始习惯在开口前先深吸一口气,调整面部肌肉,让声音听起来充满自信甚至略带一丝不耐烦,仿佛被打扰的是我。
“刘行,放心,材料早准备好了,让小李跟你秘书约时间。”
“好的,需要什么直接发清单给我秘书。”
“王总,瞧你说的,还能少了你的?就这几天,财务走流程!”
挂掉电话,手心往往一层薄汗。我知道,所谓的“材料”、“流程”,都不过是拖延的借口。核心问题是:钱从哪里来?五个亿的信托资金看似解了近渴,但其中大部分早已被规划好了去处——填补之前的窟窿,支付高昂的利息,维持集团那几个只烧钱不盈利的“未来产业”的门面。
我的生活依旧光鲜。受邀参加慈善晚宴,一掷千金拍下某件艺术品,引来镁光灯和赞誉。带着新认识的模样女友出入私人飞机俱乐部,享受着她崇拜又略带贪婪的目光。别墅的车库里,又添了一辆限量版的跑车,引擎的轰鸣能暂时盖过心底的不安。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块百达翡丽的表壳下,我的脉搏跳得有多快;那瓶漱口的依云水,尝起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焦虑的味道。
裂痕,最先出现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那是一个周末,我难得没有应酬,躺在别墅阳光房的躺椅上,试图享受片刻的宁静。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下来,暖洋洋的,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放松。脑子里像有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不断核算着各个公司的现金流,应付账款,应收账款,到期的利息……
手机又响了。是物业管家。
“陈先生,抱歉打扰您。关于您别墅的物业费,以及去年底您签字确认的园区景观升级分摊费用,已经逾期两个月了,财务这边催得紧,您看……”
物业费?
我愣了一下。这种琐碎的、几千块钱的小事,早就应该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的财务团队会处理所有这些日常开支。
“怎么回事?”我皱起眉,语气不悦。
“陈总,我们之前发过几次邮件和短信提醒……”管家的声音有些委屈。
我挂了电话,直接打给我的首席财务官。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有些嘈杂。“陈总?”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老周,别墅的物业费怎么回事?这种小事还要找到我头上?”我尽量压抑着火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老周略带沙哑的声音:“陈总,账上……最近的流动资金非常紧张,所有付款都在排队。供应商的货款,员工的奖金,还有几家银行的利息……这些是优先级的。像物业费这种,就……稍微延后了一下。”
“稍微延后?”我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让物业打电话催到我这里来了!这像话吗?”
“我明白,陈总,我马上处理。”老周的声音透着无奈,“但是……下个月还有一笔三千万的信托利息要支付,另外,‘星火科技’下一轮跟投的意向书也来了,如果我们不跟,前期投入可能……”
“跟!当然要跟!”我打断他,“故事必须讲下去!资金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挂了电话,阳光房里的暖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黏腻感,贴在我的皮肤上。几千块的物业费……曾经我在地下室吃泡面时,都不会为这种小钱发愁。如今,我坐拥数十亿的“身家”,却被几千块钱逼到了电话被催缴的境地。
这就像一个精致的瓷器,出现的第一道裂痕。微小,却触目惊心。
我站起身,在宽敞得可以打羽毛球阳光房里烦躁地踱步。目光扫过角落里摆放的一件我去年拍得的当代艺术雕塑,那扭曲的金属造型,此刻看起来像极了在无声呐喊的灵魂。墙上的名画,那些浓烈奔放的色彩,也仿佛凝固成了嘲讽的鬼脸。
奢靡依旧,但包裹在其中的,不再是志得意满,而是一种外强中干的虚弱。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掏空的蜡像,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空空如也,随时可能融化、坍塌。
真正的恐惧,来自一场我未能掌控的饭局。
那是一次规格很高的商业论坛结束后的晚宴。同桌的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商业巨擘,或者手握实权的国资背景老总。他们谈笑风生,聊的是国家政策、行业格局、核心技术,言语间是一种从容不迫的底气。那是一种建立在坚实资产和稳定现金流上的从容,与我这种依靠杠杆和故事堆砌起来的“繁华”截然不同。
我试图融入,侃侃而谈我的商业版图,我的新兴产业布局,我对未来的“洞察”。起初,他们还会礼貌性地倾听,偶尔点头。但当我提到准备再次加大在金融和地产领域的投资,用“创新的资本手段”撬动更大市场时,我注意到坐在主位的那位头发花白的国资李总,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他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平静地看向我,语气温和,却带着千钧之力:
“小陈啊,有冲劲是好事。不过,企业做到一定规模,还是要稳扎稳打。杠杆这东西,用好了是利器,用不好……”他顿了顿,像是斟酌用词,但最终只是轻轻一笑,“……容易伤着自己。根基,才是最要紧的。”
一瞬间,整个桌子的谈笑声似乎都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那目光里没有嘲讽,没有鄙夷,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就像一群经验丰富的老水手,看着一个正兴奋地驾着单薄帆船冲向风暴中心的年轻人。
我的脸颊猛地烧了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我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解释我的模式多么具有前瞻性,但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干涩的“李总说的是,受教了”。
那顿晚宴的后半段,我食不知味。李总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用虚荣和谎言吹起的气球。“根基”?我的根基是什么?是那套早已卖掉不知所踪的公寓?是那一摞摞厚厚的、标注着“抵押”字样的房产证?还是那一串串不断滚动、利滚利的数字?
不,我的根基,就是那根越来越细、越绷越紧的钢丝本身。
晚宴结束后,我拒绝了所有的后续邀约,一个人驱车回家。宾利慕尚平稳地行驶在空旷的午夜街道上,车内弥漫着昂贵的皮革香味。但我却感觉窒息。我摇下车窗,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乱了我的头发。
窗外飞速掠过的路灯,拉长成一条条昏黄的光带,像极了那条通往无尽深渊的钢丝。而我,正油门踩到底,在这条路上疯狂加速。
我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映着我有些扭曲的脸。我翻看着通讯录,那些写着“x行行长”、“x总”、“x局”的名字,曾经是我信心的来源,是我撬动世界的支点。但此刻,它们看起来像一个个张开的陷阱,等待着将我吞噬。
必须找到新的支点。必须撬动更大的杠杆。只有更快,更高,才能延缓坠落的时刻。
我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喂?张行长吗?我陈默。关于那个五个亿的产品,我想我们可以加快进度……对,对,另外,我这边还有一个新的想法,关于海外资产配置和跨境融资的,或许我们可以再碰一下,看看能不能……玩得更大一点。”
电话那头传来张行长热情依旧的回应。
但挂断电话后,车内只剩下我和无边的黑暗。风声鹤唳,仿佛来自深渊的召唤。
裂痕已经出现,光鲜的表象之下,腐朽正在悄然蔓延。而我,只能装作看不见,继续这场高空狂奔的死亡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