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诡异的短信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进了我的脑髓。
“树还在长。”
简单的四个字,组合在一起却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非理性的恶意。它不再是金钱损失的提醒,而是某种更深层、更黑暗的侵扰。我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骗子们恶劣的补刀,或是某个精神崩溃的受害者的呓语。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尖啸——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的生活彻底脱轨。无法工作,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就是App里那棵编号【xp-At-734】的果树,在破碎的屏幕后面,扭曲、蠕动,它的枝条像苍白的手指,伸向我。我开始害怕手机,害怕那漆黑的屏幕突然亮起,再次弹出那条信息。我将它设置成静音,塞进抽屉最深处,可那种被无形之物窥视的感觉,却如影随形。
新闻里,关于“兴攀农场”诈骗案的报道终于多了起来,但口径统一:涉案金额巨大,受害者众多,主犯在逃,案件侦破面临重重困难。冰冷的文字和新闻主播程式化的同情,无法带来任何慰藉。核心群里彻底死寂,最后几条消息停留在几天前,有人发了一连串带血的刀子和崩溃的表情,然后,再无声息。我们这些“树主”,像被遗弃在电子荒原上的孤魂野鬼。
而叶尘,依旧杳无音信。
一周后的深夜,我被一阵奇怪的窸窣声惊醒。
声音来自书房。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挠木头,又像是某种东西在缓慢地、持续地生长、伸展。在这死寂的夜里,这声音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抄起桌上的一个沉重镇纸,赤着脚,一步步挪向书房。门虚掩着,一丝微弱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是手机屏幕的光。
我猛地推开门。
书桌上,那个被我深藏在抽屉里的手机,不知何时自己跑了出来,屏幕亮着刺眼的白光。而屏幕上显示的,赫然是那个我以为早已崩溃的“兴攀农场”App界面!
界面不再破碎,反而异常清晰,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流畅。背景不再是白日的果园,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深夜般的墨蓝。正中央,正是我那棵编号【xp-At-734】的果树。
它变了。
树干不再是健康的褐色,而是一种病态的、接近灰白的颜色,表皮布满扭曲的纹路,仔细看,那些纹路竟隐隐构成一张张痛苦嘶嚎的人脸轮廓。枝条不再是生机勃勃地舒展,而是像痉挛的触手般虬结、缠绕,疯狂地舞动着。叶片稀稀拉拉,颜色是那种腐败的、带着黑斑的黄绿色。
而最让我血液冻结的是——在那些疯狂舞动的枝条末端,悬挂着的,不再是青涩的果实。
是一个个人形的物体。
大小如拳头,依稀能分辨出头颅、四肢和躯干。它们通体呈现一种半透明的、果冻般的质感,内部似乎有浑浊的液体在缓缓流动。它们的“脸部”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空白,但随着枝条的晃动,它们也在微微摇摆,像一串串风铃,却又散发着死寂的气息。
它们在生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执拗地膨胀着。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正是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的,是树枝摩擦、人形果实膨胀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树还在长……”
短信的内容在我脑海中炸开。不是隐喻,不是象征!它真的在长!在我的手机里,以这种超出理解的方式,疯狂地、邪异地生长着!
我浑身冰冷,想冲过去砸掉手机,双脚却像被钉在地板上,动弹不得。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那不是面对损失金钱的愤怒,而是面对未知、面对彻底违背认知规律的景象时,最原始的战栗。
就在这时,屏幕上,其中一个悬挂得较低的人形果实,突然停止了摇摆。它那空白平滑的“脸部”,缓缓地、如同镜头聚焦般,转向了我。
虽然没有眼睛,但我清晰地感觉到,它在“看”我。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充满恶意的注视。
我尖叫着抓起镇纸,用尽全身力气砸向手机屏幕。
“砰!”
屏幕碎裂,玻璃碴四溅。App界面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也戛然而止。
书房里恢复了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在回荡。碎裂的屏幕漆黑一片,像一口深井。
我瘫坐在地上,冷汗浸透了睡衣。是幻觉吗?是压力过大导致的精神崩溃?
我宁愿相信是。
第二天,我扔掉了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仿佛扔掉一个诅咒之物。我试图回归正常生活,强迫自己吃饭、出门、与人交谈。但那个夜晚的景象,那个“注视”着我的人形果实,已经像病毒一样侵入我的意识,无法根除。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它”并没有消失。
在公司的电脑显示器漆黑的待机界面反光里,在路边橱窗玻璃的倒影中,在偶尔水滴溅起的瞬间……我总会恍惚看到那棵灰白色的、扭曲的树影,以及那些悬挂着的、微微晃动的人形果实。它们无处不在,如跗骨之蛆,在我的视觉边缘悄然生长。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 sanity。我不敢照镜子,害怕在镜子里看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关于叶尘的消息,终于以一种我最不愿看到的方式传来。
警方通知我,叶尘找到了。在邻市一个廉价出租屋里,他用最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遗书上只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树吃人。”
警方在他的出租屋里,发现了他的手机。手机屏幕完好,但内部元件却出现了大量无法解释的、类似植物根系腐蚀的痕迹。而他的手机里,同样发现了那个仍在“运行”的兴攀农场App,界面定格在他认领的一棵果树上——那棵树上,挂满了一个个更加清晰、轮廓几乎能辨认出五官的、痛苦挣扎的人形果实。
负责此案的李警官私下告诉我,他们技术部门无法解释这种现象,这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类似的“异常现象”,在几位损失特别巨大或者像叶尘这样选择了极端方式的受害者电子设备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现。他们封锁了消息,以免引起更大的恐慌。
“陈先生,”李警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恐惧?“这个案子,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你……自己保重。”
叶尘的死,和那个“树吃人”的遗言,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知道,我逃不掉了。那个App,那些树,它们吞噬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更深层的东西——希望、理智,甚至……生命本身。它们依托我们的贪婪和绝望为养料,在我们的世界里生根发芽,结出名为“疯狂”与“终结”的果实。
夜晚,我独自坐在客厅里,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惨白的光斑。
我知道它来了。
甚至不需要借助任何电子屏幕。在我眼前的空气中,那棵【xp-At-734】的影像缓缓浮现,比在手机里更加清晰,更加具象化。灰白色的树干上,那些人脸轮廓在无声地哀嚎、扭动。虬结的枝条像活物般蔓延,几乎要触碰到我的脸颊。
树上的人形果实,已经长得更大,更“成熟”了。它们的轮廓更加清晰,我能看到其中一个,依稀有着叶尘扭曲的面容,另一个,像极了核心群里那个最活跃的、网名叫“果农老王”的男人……还有更多陌生的、痛苦的面孔。
而在树梢最高处,一个最新的、稍小一些的果实正在形成。它半透明的果肉里,浑浊的液体缓缓汇聚,勾勒出的轮廓……
是我。
它在“结”出我。
我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变得轻盈,仿佛要脱离地心引力,朝着那棵邪异的树飘去。一种奇怪的平静感笼罩了我,取代了之前的恐惧。也许,成为它的一部分,是唯一的解脱。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蠕动的枝条时——
叮咚。
门铃响了。
突兀的声音像一把剪刀,剪断了那无形的牵引。我猛地一个激灵,幻象如同潮水般退去,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清冷的月光。
我连滚爬爬地冲到门口,颤抖着手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的中年男人,我不认识他。他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那个该死的、绿色的兴攀农场App图标。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和我一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丝……找到同类的绝望。
“你……你也买了树,对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我看着他那如同惊弓之鸟的样子,看着他手机屏幕上那个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图标,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它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寻找着新的养料,结出新的果实。
这场由贪婪播种、用绝望灌溉的恐怖丰收,远未结束。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窗外,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