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我这种诡异的状态下,失去了正常的流速。它不再是分秒,而是变成了病房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变成了窗外日光的移动与灯光的明灭,变成了护士每隔两小时进来记录生命体征的固定节奏。
我的世界,被局限在了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重症监护室里。
第一天,我在极度的混乱与恐惧中度过。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被困于此,无法接受这比死亡更令人绝望的状态——清晰地感知一切,却无法触碰,无法发声,无法对现实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我像一团被无形之力禁锢在空中的尘埃,只能被动地观察,任由情绪在虚无中翻涌、煎熬。
第二天,当我意识到挣扎与嘶吼(尽管发不出声音)全是徒劳后,一种冰冷的麻木开始蔓延。我开始被迫习惯这种“存在”。
我能“看”。视野是三百六十度的,可以轻易穿透墙壁,看到走廊上焦急踱步的父母,看到医生办公室里的病情讨论,甚至能看到楼下花园里蹒跚走过的病人。但这种“看”带着一种隔膜,一切色彩都显得灰暗,仿佛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
我能“听”。可以听到心电监护仪的每一次鸣响,听到呼吸机规律的送气声,听到父母压抑的啜泣,也能听到隔壁病房的呻吟,以及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声音无比清晰,却无法在我心中引起真正的共鸣,它们只是信息,冰冷地流过我的感知。
但我无法触碰。我的手(如果这团意识还能称之为手的话)会毫无阻碍地穿过墙壁,穿过病床,甚至穿过我那具躺着的、被称为“林月”的躯体。我曾无数次尝试“躺”回去,试图与那尚有温热的肉身重合,但每一次都像是水试图融入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排斥开来。那具身体,成了我最熟悉却又最遥远的彼岸。
我也无法影响任何物质。我想推开一扇门,想碰倒一个水杯,想抓住母亲的手告诉她我在这里……全是痴心妄想。我是一段错误的频率,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灵信号。
第三天,陈默、潇潇和叶尘又来了。他们带来了水果和鲜花,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伤与关切。母亲拉着陈默的手,泪眼婆娑地说:“辛苦你们了,要不是你们及时求救……”
陈默低下头,声音沙哑:“阿姨,别这么说,是我们没照顾好月月。”
我“看”着他低垂的眼睑,那里面藏着的,究竟是愧疚,还是害怕谎言被戳穿的恐惧?
潇潇在一旁附和,声音带着哭过的鼻音:“月月一定会醒过来的,她那么坚强。”
她的演技真好。好到让我怀疑,在山上的那一刻,那个犹豫、恐惧最终选择放手的身影,是不是我的幻觉。
叶尘话最少,他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偶尔扫过病床上的我,眼神深处是一片我看不透的复杂,有审视,有凝重,甚至……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戒备。他似乎在确认什么。
他们待了半小时,说了许多安慰我父母的话,编织着一个团结互助、意外不幸的完美故事。我漂浮在他们头顶,听着这些虚伪的言辞,感受着一种比高山寒风更刺骨的冰冷。愤怒在我无形的意识里燃烧,却找不到出口,只能化为更深的无力感,灼烧着我自己。
他们离开时,我下意识地跟了上去。我想看看,离开这间病房,离开我这具躯体的锚点,我能走多远。
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进入电梯,下楼,走出住院部大门。阳光(即使是透过灰暗滤镜的)照在我身上,没有任何温度。我跟在他们三人身后,保持着几米的距离。
起初,一切正常。我甚至能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对话。
“……医生怎么说?”是叶尘的声音。
“还是那样,深度昏迷,靠机器维持,能不能醒……看天意。”陈默的声音透着疲惫。
“我们会不会……”潇潇的声音带着颤抖,没说完。
“别自己吓自己!”叶尘打断她,语气严厉,“这就是意外!我们做了该做的!”
陈默沉默了一下,低声道:“那个哨子……我当时应该……”
“够了!”叶尘再次打断,“没有应该!活着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哨子。那个被我挂在背包肩带上,鲜艳的红色求生哨。在最后时刻,他们拿走了食物和水,却独独留下了它。是疏忽?还是潜意识里,希望我连最后一点求救的可能都失去?
我的心(如果意识也有心的话)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
当我跟着他们走到医院门口,准备穿过马路时,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像是一根弹性绷带被拉伸到了极限,又猛地反弹回去。我的“视野”瞬间模糊、扭曲,医院、街道、行人……所有景象都拉长成了彩色的线条。一股无法抗拒的拉力,将我狠狠地拽向后方。
速度太快,快到几乎失去感知。
等我再次“稳定”下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那间熟悉的病房,依旧悬浮在角落,距离我那具躺在病床上的身体,不过数米之遥。
我试图再次向外,但一种明确的“边界感”出现了。以我的病床为中心,半径大约五十米,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透明笼子。我可以在笼内自由移动,但一旦触及边界,那股可怕的拉力就会出现,毫不留情地将我扯回原点。
我被缚住了。
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框里的昆虫,活动范围仅限于此。这间病房,以及病房外一小段走廊,成了我死后(或者说,半死之后)的全部世界。
绝望,如同湿冷的苔藓,一点点爬满了我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往后的日子,便是日复一日的囚禁与观察。
父母的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他们的眼泪几乎流干,只剩下麻木的守候和一遍遍徒劳的呼唤。我看着他们,心如刀绞,却连一阵风都无法为他们拂去。
护士们重复着专业而冷漠的操作,翻身、拍背、吸痰、输液……她们谈论着天气、物价、男朋友,偶尔会同情地看一眼病床上的我,感叹一句“这么年轻,真是可惜”。我在她们眼中,只是一个需要维护的生命体征集合体。
而陈默他们,每隔几天会来一次,表演着他们的悲伤与负责。每一次看到他们,我意识中那冰冷的愤怒就会累积一分。我看着陈默眼神闪烁地避开我父母的目光,看着潇潇越来越熟练地挤出眼泪,看着叶尘那始终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神。
他到底在审视什么?在害怕什么?
难道,他也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丝战栗,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快意。如果他们知道,那个被他们弃于荒山、以为早已无声死去的我,正以这种方式“看着”他们,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除了这些“活人”的世界,我开始察觉到一些别的东西。
在我被禁锢的这个“空间”里,并不只有我一个“异物”。
有时,在深夜,当医院的灯光变得昏暗,人声最为沉寂之时,我能感觉到一些“痕迹”。不是完整的形态,更像是一段残留的情绪,一个瞬间的影像,或者一阵突如其来的低温。
比如,在靠近西墙的那个角落,偶尔会飘过一丝极淡的、属于老人的腐朽气息,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那可能是一位曾在此病逝的老者留下的印记。
又比如,在护士站旁边的长椅上,有时会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悲伤和悔恨,像潮水般涌来,又迅速退去。那或许是属于某个未能见到亲人最后一面家属的强烈情感残留。
这些“痕迹”大多微弱、破碎,没有清晰的意识,只是像磁带消磁后残留的杂音,偶尔在这个空间里回响。它们无法与我交流,甚至可能都感知不到我的存在。
我只是它们中间,一个比较特殊、比较“完整”的囚徒。
直到那一天。
那是我被标记为“第十二日”的深夜。
父母已经被劝回去休息了,病房里只有我和各种仪器运行的微弱声音。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苍白冰冷的条纹。
我像往常一样,在有限的范围内漫无目的地漂浮,感受着时间粘稠地流逝。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的、非仪器发出的声音,钻入了我的感知。
那不是叹息,不是哭泣,也不是任何人类或已知物体能发出的声音。
它更像是指甲……非常长、非常硬的指甲……在粗糙的水泥表面,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刮擦。
声音的来源,并非窗外,也非走廊。
它来自……我的病床下方。
那股冰冷的、带着贪婪恶意的气息,与我昏迷前,在贡嘎山脚下感知到的那些等待吞噬我的阴影,如出一辙。
它们,跟来了。
它们,一直在这里。
潜伏在阴影里,等待着我身体的最终消亡,或者……等待着别的什么。
那缓慢而持续的刮擦声,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下下,刮在我的意识上。
第十二日,我在无尽的黑暗中,听到了来自床底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