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发生在初中部的爆炸,像一声丧钟,宣告了“养臭水”这场荒诞瘟疫的全面爆发。随后的几天,整个校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里。
表面上,课照常上,操场上依旧有孩子奔跑嬉闹,铃声准时响起。但在这看似正常的秩序之下,一种紧张、期待甚至隐隐兴奋的情绪在学生间暗流涌动。而对我们老师而言,每一天都像是在一片布满隐形地雷的战场上巡逻,神经时刻紧绷。
学校的应对措施不可谓不严厉。德育处连续下发通知,明令禁止“养臭水”行为,并将之与班级考评、个人操行分直接挂钩。各班班主任每天晨读、放学前都要进行例行检查和警告。后勤部门增加了垃圾桶清理频率,并在各个角落喷洒空气清新剂,试图掩盖那不时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孩子们的“创造力”在高压下似乎被进一步激发。他们的“臭水”制作转入了更隐蔽的地下状态。
“陈老师,他们在用那种小号的、可以捏扁的塑料调料瓶,藏在笔袋里或者塞在袜子卷里带进来。”
“报告老师,有人把瓶子用胶带粘在厕所水箱后面了!”
“我发现他们开始‘分包’了,一个大瓶的材料分装到几个小瓶里,说是‘分散风险’,还能‘多点开花’。”
小班长和几个听话的孩子,成了我的“情报员”,他们带着忧虑和一丝告密者的不安,向我透露着这些不断“升级”的战术。我听着,心里一阵发寒。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恶作剧的范畴,它变成了一场学生与老师之间,围绕着“制作”与“禁止”、“隐藏”与“发现”的斗智斗勇。
爆炸声开始变得没有规律。有时是在书声琅琅的早读课,有时是在寂静的午休时间,有时甚至是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通过延时装置,后来有孩子得意地炫耀他们的“发明”)。每一次闷响传来,都像一记重拳,打在每一位老师的心上。随之而来的,必定是某个区域的短暂混乱、惊恐的尖叫、以及那标志性的、无论如何通风和喷洒清香剂都无法彻底驱散的恶臭。
它成了校园里挥之不去的幽灵。
更让我感到无力和心惊的,是孩子们心态的变化。最初,像李小航那样,爆炸发生时他们主要是惊慌和害怕。但现在,我越来越多地在一些学生脸上看到另一种表情——一种冷静的、近乎于观察员般的审视。当某个角落传来熟悉的“砰”声时,他们会默契地交换眼神,嘴角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仿佛在说:“看,又成功了一个。”他们开始比较谁的臭水“潜伏期”更长,谁的爆炸“味道”更独特、更“浓郁”,谁隐藏的地点更刁钻、更难以被老师发现。
这种冷静,比单纯的恶作剧更令人不安。它似乎意味着,这种制造混乱和污秽的行为,在他们的小圈子里,被赋予了某种扭曲的“荣誉感”和“技术含量”。
那天下午,我把李小航叫到办公室,想和他再深入谈一次。他身上的污渍早已洗干净,但那次爆炸的阴影,似乎并未完全从他,也从班上散去。
“小航,老师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做这个?”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而不是审问。
李小航低着头,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半天才小声说:“……好玩。”
“好玩?”我追问,“弄得那么臭,炸得到处都是,还可能让自己和同学生病,这好玩在哪里?”
他沉默了一会,似乎在组织语言,最后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让我陌生的东西,那不是调皮,也不是单纯的叛逆,更像是一种……被无形力量裹挟的茫然和一点点病态的兴奋:“大家都玩啊……不做就跟不上他们聊天了。而且,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炸,砰的一下,吓一跳,挺……刺激的。看大家捂鼻子乱跑的样子,也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我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上来,“你不觉得臭吗?不觉得恶心吗?”
“臭是臭……”他挠挠头,“但是,是自己做出来的臭,感觉……不一样。”
自己制造出来的混乱和污秽,反而成了一种独特的“成就”?我看着他,试图从这张稚嫩的脸上找到更深层的原因,是学业压力?是寻求关注?还是单纯因为这个世界提供给他们的、被认为是“有趣”的选项太过贫乏,以至于他们只能从这种低级的、破坏性的刺激中寻找乐趣?
我最终也没有得到一个清晰的答案。我只是让他回去再好好想想,并且再次严肃告诫他绝不能再参与。
他走后,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窗外夕阳如血。空气中,似乎又隐隐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腐败气息,不知道又是哪个角落的“作品”成熟了,或者已经爆发了。
我回想起自己小时候,我们会去田埂抓蚂蚱,会用泥巴砌城堡,会收集漂亮的糖纸。我们的快乐来自于创造,哪怕是创造一个小小的、不完美的泥巴世界。而现在,这些孩子,他们在“创造”什么?他们在精心培育着腐烂,期待着爆炸,享受着混乱。他们将本应保持洁净的教室、校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潜伏着恶臭与危险的培养皿。
我能没收他们的瓶子,我能用班规校纪约束他们的行为,我能在爆炸发生后指挥清理。但我该如何清理他们内心那片被这种扭曲潮流所污染的土壤?我该如何告诉他们,真正的力量和乐趣,并不在于制造一场令人掩鼻的爆炸,而在于建造一些能带来美好和秩序的东西?
我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小学老师,我守护着我的班级,像守护着一座在腐烂洪流中摇摇欲坠的孤岛。我知道,只要那股追求病态刺激的暗流还在,只要那声沉闷的“砰”响还在校园的某个角落不定期炸开,这场无声的战争,就远未结束。
空气中,那丝恶臭似乎又浓郁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