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赖“肤润康”的第十年,我活成了一座被缓慢风化的石像,表面靠着那药膏勉强维持着人形,内里却早已被蛀空,布满裂痕。
那个决定性的早晨,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狠狠楔入了我记忆的最深处,带着铁腥味的痛楚。
前一天,我因为一个紧急项目,通宵加班。药膏用完了,新的快递还在路上。仅仅是十几个小时的“断供”,惩罚便以雷霆万钧之势降临。
我被一阵剧烈的、无处不及的瘙痒惊醒。那不是局部的骚扰,而是全身性的暴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带着倒刺的藤蔓,从我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在我皮肤下游走、缠绕、收紧。我猛地坐起,掀开被子。
然后,我看见了。
镜子就在床边。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而是一幅被诅咒的、活动的恐怖画卷。
从脖颈以下,一直到脚踝,我的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裂纹。它们不再是几年前小腿上那些细微的龟裂,而是深刻的、隆起的、如同干涸了千百年的河床,更像是……无数条灰褐色、失去了水分的蛇皮,紧紧缠绕、镶嵌在我的肉体上。这些裂纹宽窄不一,在关节处尤其密集深刻,仿佛稍一动作,就会彻底撕裂,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
我的皮肤,变成了蛇纹。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手指颤抖着触摸那些纹路。触感是可怕的粗糙和干燥,像触摸一块龟裂的、带有温度的土地。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更可怕的是我的脸。
镜中的那张脸,肿胀得如同一个充了气的、苍白的球体。两颊鼓胀下垂,将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缝,鼻翼被拉宽,嘴唇像两条肥厚的虫,突兀地嵌在面团般的脸上——“满月脸”。这个词瞬间击中了我。这不是福气,这是病!是肉眼可见的、狰狞的病态!
我试图下床,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跳得又重又快,撞得我肋骨生疼。头痛欲裂,像有铁箍紧紧勒着我的太阳穴。
新的快递终于到了。我像濒死之人抓到救命稻草,疯狂地、不计成本地将那灰白色的膏体厚厚涂抹全身。清凉感依旧,它像个冷酷的独裁者,再次强行镇压了皮肤的暴动。瘙痒在几个小时后渐渐退去,但那满布的蛇纹,只是颜色稍微淡了一点点,依旧清晰地盘踞在我身上,宣告着它们的主权。而头晕、心悸和头痛,丝毫没有缓解。
我知道,我完了。“肤润康”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为我粉饰太平。它镇不住我身体里更深层次的崩塌了。
最后的理智,或者说,是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走进了医院。我裹着高领长袖,戴着口罩和帽子,像一个不敢见光的怪物,挂了一个皮肤科的专家号。
候诊时,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几乎要将我凌迟。我死死低着头,感觉那些蛇纹在衣服底下灼烧、蠕动。
老医生戴着眼镜,看到我脱下衣服后,他镜片后的眼睛骤然缩紧,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用指腹轻轻按压我手臂上的裂纹,又仔细查看了我的“满月脸”。
“姑娘,你这……”他的声音无比凝重,“用了什么药膏?用了多久?”
我像是被推上了审判席,颤抖着,说出了“肤润康”的名字,和那个可怕的年限——十年。
老医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痛心疾首。“胡闹!简直是胡闹!”他立刻开了一连串的检查单,血压、血糖、电解质、皮质醇水平……“你这些症状,高度怀疑是长期大量外用超强效激素导致的严重副作用!必须全面检查!”
检查过程如同一场漫长的酷刑。血压计显示我的血压高得吓人。抽血时,护士看着我布满蛇纹的手臂,扎了两次才成功。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我把自己锁在家里,拉上所有的窗帘,躲在黑暗中。我不敢照镜子,不敢触碰自己的身体。那些蛇纹仿佛活了过来,在我皮肤下冰冷地滑动。每一个夜晚,我都梦见自己被无数条毒蛇缠绕,它们勒紧我,吞噬我,而我,则在一片无边的药膏沼泽里下沉。
复诊那天,结果出来了。
我坐在诊室里,听着医生用平静却字字千钧的语气,宣判我的命运。
“潇潇,你的检查结果很不好。”他指着化验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箭头,“皮质醇水平极度低下,电解质紊乱,伴有明显的高血压、高血糖……综合你的皮肤表现和用药史,最终诊断是——‘药源性继发性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
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这个陌生的名词,像一块巨石砸向我,让我一阵眩晕。
“通俗点说,”医生看着我苍白茫然的脸,尽量解释得直白,“你用了十年的那种药膏,里面含有超强效的糖皮质激素。它就像一股外来的、强大的‘伪力量’,长期欺骗你的身体,让你的肾上腺——就是人体分泌自身激素、维持正常生理功能的一个重要器官——以为不需要工作了,于是它就开始‘怠工’,最终彻底‘罢工’,萎缩了。”
他指着我的“满月脸”和身上的“蛇纹”:“这些都是库欣综合征的表现,是长期大量激素使用的典型副作用。而你现在出现的乏力、头晕、低血压倾向、皮肤色素沉着(他指着我某些部位加深的颜色),则是肾上腺功能减退、体内自身激素不足的症状。你的身体,被那药膏彻底搞乱了,搞垮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十年……整整十年……我竟然亲手,日复一日,将毒药当作甘露,浇灌自己的身体,最终养出了这满身的蛇纹和一颗衰竭的腺体。
“医生……能……能治好吗?”我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句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医生沉默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让我如坠冰窟。
“治疗会很漫长,也很痛苦。”他语气沉重,“首先,你必须立刻、彻底停用那个‘肤润康’药膏。但停药本身,会引发严重的‘激素戒断反应’,你的皮肤瘙痒、红斑、裂纹可能会在短期内急剧加重,甚至出现全身性的应激反应,非常难熬。”
“然后,你需要开始终身服用糖皮质激素药物,比如氢化可的松,来替代你自身肾上腺无法再分泌的激素,维持生命基本所需。剂量需要非常精细地调整,多了会出现库欣样表现,少了会有肾上腺危象,那是有生命危险的。你还需要随身携带急救卡片,告知病情,以防意外。”
终身服药……激素替代……生命危险……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我对未来的所有幻想。
我拿着那一叠厚厚的诊断书和处方单,踉踉跄跄地走出医院。南京十月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我身上,可我只感到刺骨的寒冷。阳光下的行人,他们有着光滑的、健康的皮肤,他们的脸有着正常的轮廓,他们可以自由地呼吸、奔跑,无需担心下一次危机会在何时降临。
而我,二十八岁的潇潇,已经被那罐小小的、深褐色的药膏,变成了一件布满裂痕的瓷器,一个需要靠化学药物维系生命的残次品。我的青春,我的健康,我原本可以拥有的正常人生,全都成了献给那“网红神膏”的、血淋淋的祭品。
我抬起手,看着手臂上那如影随形、永远无法彻底消除的蛇纹。它们不再仅仅是皮肤上的痕迹,它们是我十年愚昧的刻印,是那甜蜜毒药在我身上蚀刻出的、永恒的恐怖故事。
这故事,没有结局。因为我的余生,都将在它的阴影下,与蛇纹共生,与药片为伴,永远活在十年前那个轻信决定的、无尽漫长的恐怖回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