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我和潇潇之间,彻底隔了一层无法穿透的冰墙。表面上看,生活似乎恢复了常态。我照常上班,潇潇照顾小杰,做饭洗衣。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碎了,碎得彻底,碎得无声无息。
我们不再提起动物园,不再提起那只老虎。甚至,我们之间的话也少得可怜。交流仅限于“吃饭了”、“我上班了”、“小杰该洗澡了”这类最必要的日常用语。每一次眼神接触,都像触电般迅速避开,仿佛对方眼里藏着会灼伤人的秘密。
家,这个曾经温暖的港湾,变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紧绷得仿佛随时会断裂。
而潇潇,她变得更加……诡异。她对小杰的照顾愈发小心翼翼,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小杰稍微咳嗽一声,她会立刻冲过去,脸色煞白地摸他的额头。小杰吃饭慢了一点,她会不停地追问是不是不舒服,眼神里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她不让小杰离开她的视线超过五分钟,即使是在安全的家里。
这种过度的保护,非但没有让我感到安心,反而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心。这不像保护,更像是一种……看守。或者说,是一种在极力对抗某种内在冲动的、绝望的挣扎。我不断地回想起她那夜的呓语——“控制不住”、“像那只老虎一样”。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日夜不休。我开始失眠,食欲不振,工作时也频频走神。我偷偷观察潇潇,试图从她的一举一动中找出蛛丝马迹,证明我那可怕的猜想是错的。但我找到的,只有更多的不安。
比如,她开始避免接触厨房里锋利的刀具。有一次我看到她拿着菜刀准备切水果,手抖得厉害,最终又把刀放下了,改用塑料刀。比如,她夜里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醒来都会第一时间伸手去摸身边的小杰,确认他还在呼吸,然后才像虚脱一样躺回去,大口喘气。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一次,是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提前下班回家,推开家门,客厅里静悄悄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轻手轻脚地走向小杰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我透过门缝,看到了让我血液倒流的一幕。
潇潇背对着门,坐在小杰的床边。小杰还在午睡,呼吸均匀。潇潇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小杰的睡颜。她的背影僵硬,一只手抬起,悬在半空,手指微微弯曲,像是在极力克制着要去触摸,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动作。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照不进她周身那圈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我害怕下一秒,那只悬着的手就会落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我不知道那样僵持了多久。终于,潇潇的肩膀垮了下来,那只悬着的手无力地垂落。她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然后缓缓站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杰的房间。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刚才那一瞬间,我几乎确信,我看到了某种……捕食者的凝视,尽管那凝视的对象是她亲生的儿子。老虎在吞噬幼崽前,是否也曾这样静静地、充满挣扎地凝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和她谈一谈。无论真相多么可怕,我们必须面对。否则,这个家迟早会被这无声的恐怖彻底摧毁。
我选在了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小杰被送到邻居家和小伙伴玩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潇潇。客厅里,阳光明媚,却驱不散我们之间的寒意。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她坐在沙发对面,双手紧紧握着水杯,指节泛白,目光低垂,盯着桌面上的木纹,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
“潇潇,”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们得谈谈。”
她身体猛地一颤,没有抬头,声音干涩:“谈什么?”
“谈谈你。”我盯着她,“谈谈从动物园回来之后,你到底怎么了?你晚上做噩梦,说梦话,我都听到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恐和戒备,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母兽。“你听到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
“我听到你说‘对不起’,‘控制不住’,‘像那只老虎一样’……”我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晚的梦呓,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潇潇,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到底……想对小杰做什么?”
“没有!我没有!”潇潇像被烫到一样尖叫起来,猛地站起身,水杯被打翻,水渍在桌面上蔓延开来。“你胡说!小杰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伤害他!你滚开!”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眼泪汹涌而出,但不是委屈,而是某种被揭穿后的崩溃和狂怒。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哭喊,语无伦次:
“你以为我想吗?!我也不想那样!可是我控制不住!那些念头……那些可怕的画面……它们自己就往我脑子里钻!我看到他可爱的样子,就会想到……想到他……被我……就像那只老虎!我害怕!陈默!我害怕我自己!”
她终于承认了。虽然混乱,但我听懂了。产后抑郁?某种极端的强迫症?还是更严重的精神问题?那些伤害孩子的念头,并非她的本意,而是像病毒一样侵蚀她意志的侵入性思维。老虎吞食死胎的景象,像一个恐怖的开关,彻底引爆了她内心深处潜藏已久的炸弹。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但奇怪的是,一直紧绷的恐惧感,反而松动了些许。至少,我知道了敌人是什么。它不是潇潇的本心,而是盘踞在她心里的病魔。
我上前一步,试图抱住她,给她一些安慰。“潇潇,别怕,那是病,我们可以去看医生,可以治好的……”
“别碰我!”她猛地推开我,眼神里充满了自我厌恶和绝望,“治不好的!我就是个怪物!一个会想着吃掉自己孩子的怪物!我不配做母亲!我不配!”
她哭喊着,转身冲进了卧室,重重地锁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传来的压抑痛哭,浑身冰凉。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照不亮我心里的阴霾。
我明白了,虎毒不食子,或许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在极端的情况下,兽性会压倒母性。而人心,比野兽更加复杂,也更加脆弱。某种无形的“毒”,早已侵入潇潇的身心,扭曲了她的情感和思维,让她活在吞噬自己骨肉的恐惧阴影之下。
这阴影,不仅笼罩着她,也笼罩着这个家,笼罩着年幼的小杰。
我该怎么办?强行带她去看医生?她现在的状态,会接受吗?如果刺激到她,会不会造成更坏的后果?放任不管?那无异于在身边埋下一颗定时炸弹。
我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花园里嬉戏的别的孩子,他们的笑声那么遥远。我的家,曾经也充满这样的欢笑。而现在,只剩下噬人的阴影和无尽的挣扎。
虎毒或许只是一时的本能,而人心的病变,才是更漫长、更绝望的煎熬。
我拿起手机,手指颤抖着,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产后精神障碍”、“侵入性思维”、“心理危机干预”……
我知道,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而我,必须为了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找到一丝驱散阴影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