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的死寂,仿佛一块沉重的寒冰,压得众人几乎窒息。
那浓郁的血腥气和余兆兴扭曲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恐怖。
就在这令人难堪的静默中,程父——这位久经商海沉浮的老狐狸——眼中精光一闪,迅速做出了决断。
程父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惋惜与无奈,仿佛刚才那血腥一幕只是不得已的意外。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却又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打破了沉寂:
“唉!诸位,今日之事,实在令人痛心!
余贤侄年轻气盛,言语冲撞了赵公子,更是自愿立下生死状……
这拳脚无眼,高手过招,难免有所损伤。
赵公子想必也非有意为之,实乃收手不及啊!
还望黎长老节哀,此事……唉,终究是余贤侄太过执拗了。”
他这番话,看似在打圆场,实则句句都在为赵志敬开脱,将责任轻飘飘地全推到了已死的余兆兴身上,并隐晦地暗示黎生要“识大体”。
他看得分明,这位赵公子的武功深不可测,远非黎生所能匹敌,而且女儿显然对其倾心。
与其为一个死去的丐帮弟子得罪一个潜在的强援,不如顺势拉拢,将危机化为机遇。
随着程父定下基调,周围那些惊魂未定的宾客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先前被血腥震慑住的喉咙也活络起来,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出声附和,生怕落了程家的意。
站在最前头的是城西绸缎庄的王掌柜,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连连点头:“程老爷这话在理!
方才我看得真切,那余兆兴仗着几分丐帮功夫,便在这儿耀武扬威,三番五次指着赵公子的鼻子骂,赵公子一开始压根没理会,这可不是再三忍让么?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自寻死路!”
旁边一个穿着锦袍、手摇折扇的公子哥也立刻接话,语气里满是“明事理”的通透:“王掌柜所言极是!
江湖中人,最讲一个愿赌服输。
那生死状是余兆兴自己拍着胸脯立的,又不是赵公子逼着他写的,如今出了事儿,怎能怪到赵公子头上?
再说了,高手过招,本就快如闪电,稍有不慎便会失手,赵公子定是收势不及,绝非有意为之!”
几位衣着华贵的夫人小姐也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议论,话里话外却都是对赵志敬的开脱:“可不是嘛,我刚才吓得都闭上眼了,只听见‘砰’的一声……
那余兆兴也太不懂规矩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对赵公子无礼,又是对程小姐言语轻薄,换做谁都会动气的!
赵公子也是为了护着程小姐,才一时失了分寸。”
“就是就是,”另一位夫人连忙附和,还不忘偷偷瞟了眼程父的脸色,“程老爷您宽心,赵公子这般人物,岂是那余兆兴能比的?
今日之事,全是那丐帮弟子咎由自取,跟赵公子半点关系没有,咱们可不能冤枉了好人!”
连角落里几个原本吓得瑟瑟发抖的年轻子弟,也壮着胆子附和起来:“没错!
江湖规矩就是如此,生死状一立,各安天命!
赵公子武功高强,能忍到那个份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换做旁人,怕是早就动手了!
余兆兴死了也是白死,怨不得别人!”
……
……
……
一时间,场面竟诡异地“和谐”起来,众人仿佛集体失忆,忽略了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只余下对赵志敬“失手”的“谅解”与对余兆兴“鲁莽”的唏嘘。
唯有以黎生为首的丐帮众人,围在余兆兴的尸体旁,悲愤交加,却又在赵志敬那无形的威压和程家态度的转变下,敢怒不敢言,只能将悲恸与怒火死死压在心底。
程母那边,脸上的惊惶还未完全褪去,却已瞬间被一层温婉熨帖的笑意取代,方才因女儿与赵志敬亲近而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几分刻意的柔和。
她快步上前,语气更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对着赵志敬柔声道:“赵公子,快别站着了,定是受惊了。
快请坐,一旁有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喝口茶定定神。”
说罢,程母又亲自上前,虚扶了赵志敬胳膊一下,姿态放得极低,先前那点对“外男亲近女儿”的忧心忡忡,仿佛只是旁人的错觉,此刻只剩下对赵志敬的体谅与关切:“今日这事啊,纯属意外,谁也料不到余贤侄会这般执拗。
公子你也是被逼到份上了,千万别往心里去,仔细气着自己身子。”
赵志敬将程母这前倨后恭的变脸看在眼里,心中冷笑不止。
果然是商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物,趋利避害的本能比谁都精,见自己武功高强便立刻改了态度,连女儿那点“名节”顾虑,在潜在的强援面前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顺势顺着程母的话,转向一旁正含笑看着这一切的程父,微微拱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和与感激:“程老爷,程夫人,今日之事,多亏二位从中斡旋,为在下解围,志敬心中感激不尽。
若非二位明事理,怕是今日这误会,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程父连忙摆手,脸上堆着和煦的笑:“赵公子言重了!
此事本就与你无关,是那余兆兴咎由自取,老夫不过是说句公道话罢了。
公子不必挂怀,更不必言谢。”
程母也在一旁连忙附和,笑容愈发热络:“是啊赵公子,你能来咱们程家做客,已是给足了咱们面子。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快坐下歇着,千万别因这点不快,扫了今日的兴致。”
赵志敬微微颔首,顺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心中暗道:这样最好,程家主动递台阶,自己顺势接下,既卖了人情,又省了后续的麻烦,这对夫妇,倒也算识趣。
紧接着赵志敬的目光转向身旁的程瑶珈。
只见她俏脸苍白,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正怔怔地看着自己,似乎还未从刚才那冷酷一击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赵志敬心中一动,知道这未经世事的千金小姐被自己的狠辣手段吓到了。
他立刻上前一步,脸上那冰冷的漠然瞬间冰雪消融,换上了恰到好处的懊悔与温柔,轻轻握住了程瑶珈微凉的柔荑。
看着身旁的程瑶珈,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往日里灵动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惊恐,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赵志敬心中那点算计瞬间化作面上的温柔。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像浸了温水的棉线,轻轻缠上人心,里头裹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与“自责”:“瑶珈。”
他轻轻唤了她一声,见她身子微颤着抬眼,才继续道:“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知道那场面难看,可我方才也是一时情急——他那般对你出言不逊,又步步紧逼,我……我实在压不住火,出手便重了。”
说罢,他握着她柔荑的手又轻轻紧了紧,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手背,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传递“我也很无奈”的情绪。
程瑶珈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得身子又是一颤,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眼尾滚落,砸在他手背上。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望着他,长长的睫毛湿成了一片,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和未散的后怕,断断续续地问:“赵公子……你……你为何要把他打……打死啊?
就算他不对,教训他一下,让他不敢再放肆就好了呀……”
话到最后,声音细得像风中的棉絮,还带着一丝对那血腥场面的本能畏惧。
赵志敬心中早有腹稿,他微微蹙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瞬间涌进了几分“醋意”,又掺着浓得化不开的“关切”,两种情绪搅在一起,成了旁人看不懂的深情。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沉得像是在压抑什么,缓缓道:“瑶珈,你心思太单纯,许是从未往深处想。
方才那余兆兴看你的眼神——你仔细回想,是不是总带着几分躲闪,却又藏着贪婪与邪念?
他看你的样子,哪里是看一位名门小姐,分明是把你当成了囊中之物,绝非善类!”
赵志敬顿了顿,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像是想起那眼神便难以抑制怒火,声音里添了几分“失控”的懊恼:“我见他这般赤裸裸地觊觎你,盯着你的眼神那般亵渎,心中……心中便腾地起了一股无名火,只想着要给他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让他再也不敢打你的主意。
可我……我实在没控制住力道,竟失手……”
说到这里,他重重叹了口气,眼底浮上一层“自责”的阴霾,“唉,都怪我,实在见不得任何人对你有半分不轨,见不得你受一点委屈,才会这般莽撞。”
赵志敬这番话,半真半假,将他雷霆杀人的狠厉,生生扭曲成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深情,将那刻意下死手的算计,粉饰成了“保护欲过度”的失控。
程瑶珈听完,先是怔怔地看着他,眼底的惊恐僵住了,只剩下满满的愕然——她从未想过,赵公子动手的原因,竟会是为了自己?
可转念间,她想起往日里余兆兴看自己时,那总是躲躲闪闪,却又带着灼热温度的目光,想起他偶尔凑上来的殷勤,那些曾让她觉得“不适”的细节,此刻被赵志敬点破,瞬间有了清晰的轮廓。
再看眼前的男子,眉头紧蹙,眼底满是“因在意而失控”的懊恼,连握着她的手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赵公子竟是因为吃醋,因为怕自己被亵渎,才会那般动怒?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程瑶珈白皙的脸颊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根到下颌,迅速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绯红,像上好的胭脂被温水晕开,连脖颈都透着淡淡的粉色。
方才那点对血腥的恐惧,对赵志敬狠辣的忌惮,瞬间被一股巨大的羞涩和隐秘的甜蜜冲得烟消云散,心口像是被浸了蜜的棉花堵着,又软又甜。
程瑶珈连忙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的羞怯,连声音都细得像蚊蚋,带着几分慌乱的辩解,又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欢喜:“赵公子……你……你莫要自责了……
不怪你……是……是余兆兴他自己不好……”
她顿了顿,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生怕赵志敬误会,又急急忙忙补充,“我……我平日和他真的没有什么来往的,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说着,程瑶珈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了赵志敬一眼,见他正温柔地看着自己,又立刻低下头,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心中那点残存的恐惧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眼前这个“为自己失控”的男子,愈发浓烈的依恋与少女情愫,像藤蔓一般,悄悄缠绕住了心尖。
场上气氛,在程家父母的刻意引导和赵志敬对程瑶珈的“成功安抚”下,竟真的朝着一种诡异的热络方向发展,仿佛刚才的血案只是一段不和谐的小插曲。
然而,就在这宴席气氛被程家刻意盘活,众人或附和、或敬酒,连地上的血迹都快被欢声笑语盖过时,那片被遗忘的角落,一直蹲在余兆兴尸体旁的江东蛇王黎生,却猛地抬起了头!
他方才一直垂着眼,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余兆兴冰冷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缝里几乎要嵌进尸体的皮肉里。
胸腔里翻腾的悲愤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可他强压着、忍着,直到耳边传来程母对赵志敬的温声安抚,传来宾客们对“赵公子失手”的体谅——那一声声“不怪他”,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瞬间捅破了他隐忍的堤坝!
这一次抬头,黎生眼中的悲恸已被极致的恨意取代,目光如同淬了冰的两道冷电,劈开喧闹的人群,死死钉在赵志敬那张俊朗却此刻在他眼中无比可憎的脸上!
黎生盯着赵志敬那张脸,眉骨的弧度、鼻梁的轮廓、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一个模糊的印象在脑海里翻腾——是了,前几日丐帮分舵收到的全真教通缉画像,上面的人,眉眼间就是这个模样!
先前只觉眼熟,被悲恸冲昏了头未能细想,此刻在这锥心刺骨的愤怒与死死的审视下,那层模糊的迷雾骤然破开,所有细节瞬间重合!
“唰——”黎生霍然起身,常年束得整齐的须发因极致的愤怒而根根倒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他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害怕,是恨到极致的战栗,枯瘦的手臂猛地抬起,指向赵志敬的方向,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弯曲,仿佛要将对方隔空戳穿!
紧接着,一道如同惊雷炸响的怒吼,冲破他的喉咙,狠狠砸在喧闹的宴会厅里,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笑语欢声:
“恶贼!我看你怎么如此眼熟!原来是你!!
你就是那个背叛师门、淫邪无耻,被全真教上下通缉的要犯——赵志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