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箱封存的“未来纲要”由一队精锐的锐士营士卒护送,带着扶苏的手令,星夜兼程赶往咸阳。
扶苏站在行辕高处,目送那支小队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心中那块巨石稍稍松动了一分,但那份源自生命本源的紧迫感,却已深深植根。
他不能停留在此地空自焦虑。帝国的车轮仍在转动,北疆的烽火,关东的潜流,都不会因他个人的危机而停滞。他必须在其位,谋其政。
接下来的几日,扶苏并未急于离开安邑,反而沉下心来,更深入地了解河东郡的盐务细节。他召见了更多基层盐吏,甚至让黑冰台的人暗中带来两名被控制住的、情节较轻的私盐贩子,隔着屏风询问他们私盐的来源、价格和销售网络。他需要最真实的一手信息,来完善他的决策。
与此同时,咸阳方面的反馈也通过快马陆续送达。萧何与冯去疾对扶苏提出的“盐引”制度与阶梯商税结合的策略表示赞同,并附上了更为详尽的实施细则草案。朝中对此虽有微词,但在嬴政默许和扶苏力推之下,阻力被压到了最低。
是时候做最终决定了。
扶苏在河东郡守府的正堂,召开了最后一次关于盐政的正式会议。郡守、盐曹掾孙明、以及奉命前来的治粟内史府专员等人悉数在列。气氛庄重而略显紧张,所有人都知道,储君此次巡狩的成果,将以此策为定论。
“河东盐政,关乎国计,亦系民生。”扶苏端坐主位,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孤连日察访,深知其弊不在法,而在行,在于利益盘根错节,阻塞官民两便之途。”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孙明身上:“孙曹掾前日所言,‘官盐定价固定,商贾利薄,私盐趁虚而入’,可谓切中要害。故,堵不如疏,压不如导。”
他示意侍从将几卷写满字迹的秦纸分发给与会众人。“此乃朝廷最终议定之《河东、河内盐务新策暨商税试行令》。核心有三:
“其一,设立‘盐引’。废除过往定额摊派之旧法。由治粟内史府核定河东盐池年产量,据此发放对应数额盐引。商贾欲经营官盐,需至指定官署,缴纳保证金及首批盐税,凭引支盐。盐引允许在指定郡县内合法流通,但不得跨界。”
堂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这等于给了盐商一定的经营自由和区域垄断权,但同时用保证金和税收加以约束。
“其二,阶梯商税。针对所有在河东、河内两郡经营之商贾,不止盐业。岁入低于一定标准者,轻税或免税,以护小民生计。岁入越高,课税愈重,尤其针对珠玉、珍玩等奢侈之物,课以重税,充盈国库。”
这一条,意在调节贫富,同时将征税范围扩大到所有商业活动,而不仅仅是盐铁。
“其三,严刑峻法,双管齐下。”扶苏语气转冷,“凡无引贩盐者,皆以私盐论处,货没入官,主犯重罚。凡官吏勾结商贾,倒卖盐引、偷漏税款者,一经查实,无论官职高低,皆以贪腐论,严惩不贷!黑冰台与御史台将协同监督。”
恩威并施,条理清晰。在场的官员们仔细咀嚼着每一条内容,心中盘算着其中的利弊和自己的位置。一些原本与旧魏贵族有牵连的官员,脸色微微发白,他们注意到,新政明确要求审查盐商背景,那些背景复杂的大商行,恐怕很难在首批获得盐引。
盐曹掾孙明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殿下圣明!此策若行,守法商贾有利可图,必尽心经营;宵小之辈无机可乘,私盐可望渐绝。只是……推行之初,恐有阵痛,需得力人手严格执行。”
“此事,孤已交由冯相与萧内史统筹。”扶苏看向那位治粟内史府专员,“朝廷会派遣干员,协助尔等。河东郡守,”
郡守连忙起身:“臣在!”
“新政推行,尔为首要责任人。望尔能体察朝廷深意,勿徇私,勿畏难,平稳将此策落实。若遇阻挠,可直奏于孤。”
“臣……遵旨!定不负殿下重托!”郡守声音有些发颤,既是压力,也是机会。
会议结束,众人怀揣着复杂的心情离去。扶苏独自留在堂上,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盐政只是第一步,一个试验田。接下来,还有更多的“新政”需要推出,而他必须在记忆彻底模糊前,为它们铺好道路,建立起一套即便没有他“先知”指导,也能持续运转的机制。
三日后,一切安排妥当,扶苏的车驾终于启程,离开安邑,返回咸阳。
归程不比来时轻松。他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内,大部分时间依旧在奋笔疾书。记忆的衰退感并未消失,反而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存在。他抓紧每一个清醒的时刻,记录下脑海中偶尔闪过的碎片:关于水利工程的、关于农作物轮作的、关于基础教育的、甚至关于政治制度的一些朦胧思考……他不再追求体系的完整,只求将这些思想的火花尽可能捕捉下来。
车队路过一些城镇乡村时,他也会偶尔下令暂停,远远地看一眼当地的民生。他看到在新修的官道旁,有村落已经在尝试搭建他之前提过的火炕雏形;也看到在一些集市,官营的铁器铺子前围着不少农户,议论着新式农具的价格。
这些细微的改变,像点点星火,暂时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他的努力,并非徒劳。
随着咸阳那巍峨的城墙在地平线上渐渐清晰,扶苏的心情也愈发沉重。他知道,回到那座权力的中心,等待他的将是更复杂的朝局博弈,对天工苑“疯狂”举动的质疑,以及……与时间那场无声却残酷的赛跑。
他收起笔和厚厚的稿纸,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与威严。
车驾驶入咸阳城门,帝国的中枢,已然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