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东偏殿。
晨曦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扶苏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堆积着两摞竹简。一摞是来自丞相府和治粟内史衙门的日常政务文书,另一摞则颜色更深,形制也更普通,那是黑冰台的密报。
他先拿起一份来自冯去疾的奏报,是关于在关中三辅之地试行新的《徭役征发与补偿令》的细则。他仔细浏览着,偶尔用朱笔在一旁的空简上批注几个字。
“冯相考虑周详,然则‘以钱代役’之标准,是否可再细分?富户与仅有薄田之农户,若同价,恐伤农。”他低声自语,随即批注下去,要求冯去疾会同萧何再议。
处理完几份常规政务,他的手指移向了那摞颜色更深的竹简。
最上面一份,来自沛县。
“刘季于泗水亭长任上,处事圆滑,颇得乡里游侠之心。近日其以庆贺生辰为名,于家中设宴,沛县主吏掾萧何(注:此为大秦基层官吏,非主角麾下萧何)、狱掾曹参、车夫夏侯婴等皆至。席间言语无非乡里趣闻,未察悖逆之言。然,其妻吕氏之兄吕泽,近日于丰邑购置田产,规模不小。”
扶苏放下竹简,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刘季在经营他的关系网,不紧不慢,扎根于基层。这是一种不同于战场冲杀的威胁,像蔓草,悄无声息地蔓延。
他拿起第二份,来自会稽郡吴中。
“项梁近日以‘督练郡兵,以备不虞’为由,频繁出入郡守府。郡守殷通对其倚重日深,郡兵调度多由其决断。其侄项羽,力能扛鼎,于吴中子弟中威望日隆,常引数十少年驰马射猎,演练阵型。有楚地遗老暗中往来,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语偶有流传。”
项氏叔侄,走的是另一条路,更直接,更仰仗武力与旧贵族的影响力。他们在江东,俨然已是国中之国。
第三份密报依旧没有署名,内容也最简略,却让扶苏目光微凝。
“齐地私盐流通近日有异,数股零星私盐似有整合迹象,来源指向胶东沿海。旧燕地有矿工械斗,背后似有人煽风点火,挑动对官府征发之不满。”
张良。扶苏几乎可以肯定。他像一条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从不直接现身,却总能找到帝国肌体上最细微的伤口,然后轻轻挑动,让其发炎、溃烂。
他将这几份密报单独放在一边,需要更深入地分析和布置。
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殿下,天工苑公输哲、墨家腹朜求见。”
“宣。”
很快,公输哲和腹朜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公输哲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而腹朜则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殿下!”公输哲顾不上太多礼节,声音带着激动,“‘洪武一式’的击发机构,我们按您提的点子改进了燧石夹,连续试了二十次,只有一次哑火!”
扶苏眉头微扬:“哦?进展不小。”他看向腹朜,“腹朜先生,钢材方面?”
腹朜拱手,语气平稳:“回殿下,韧钢铸造之铳管,可承受新式火药十五次以上轰击而无明显损伤。然,管壁之内滑与均匀,尚需时日研磨。欲达殿下所言‘百步穿杨’之精度,非一日之功。”
“孤明白。”扶苏点头,“能稳定击发,耐得住多次使用,已是巨大成功。精度可以慢慢提升。公输先生,目前一日能产出几支?”
公输哲盘算了一下:“若材料充足,工匠熟练后,约莫三日可得两支。主要是这铳管打磨和机括制作颇费工时。”
“先集中人手,制作三十支。成品直接移交锐士营,让他们着手训练,摸索战法。”扶苏下令。
“喏!”公输哲大声应道,脸上放光。
腹朜也微微躬身:“墨家必竭尽所能。”
送走两位大匠,扶苏揉了揉眉心。火器的进展是亮点,但距离形成真正的战斗力,还很远。
午后,治粟内史萧何前来汇报。
“殿下,蜀郡、南阳郡商税已初步纳入正轨,虽有豪强暗中抵触,但尚在可控之内。据初步统计,今年两郡新增商税,可望填补之前因剿灭景、田等族而亏空的部分府库。”萧何办事稳妥,数据清晰。
“辛苦了。关中试行新徭役法,冯相已拟了细则,你拿去参详一下,重点是‘以钱代役’的标准,务必顾及农户承受之力。”扶苏将早上批注的竹简递给萧何。
萧何双手接过,快速浏览后,眼中露出赞同之色:“殿下所虑极是,臣会与冯相仔细斟酌。”
“另外,”扶苏看似随意地补充道,“近日多留意各地市易,尤其是粮、盐之价。若有非常波动,无论大小,即刻报我。”
萧何略显疑惑,但并未多问,只是郑重应下:“臣遵命。”
夕阳西下,将咸阳宫染上一层金红色。
扶苏站在殿外的廊下,远眺着层层叠叠的宫阙和更远处模糊的城墙轮廓。
内里,暗流在各自的角落里滋生、涌动。刘季的网,项氏的力,张良的谋。
而他自己,则在用新政、科技和忠诚的军队,一点点加固着帝国的根基,编织着属于自己的罗网。
“逐波号”已经出海,希望能带来转机。
而父皇的身体……他望向那座最宏伟的宫殿方向,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帝国的晨钟已经敲响,但暮鼓之声,似乎也隐约可闻。他必须在这钟鼓之间,走稳接下来的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