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咸阳宫内外激起了层层涟漪。他虽暂居驿馆,却并未闲着,凭借其超凡的口才和卢侯等宗室、以及部分对方术仍抱有幻想的老臣引荐,频频出入各种宴会场合,高谈阔论海外仙山、长生不死之玄妙,其声名与影响力在特定圈层中迅速扩散。
更让扶苏警惕的是,徐福似乎深谙人心,他不再仅仅空谈长生,而是开始具体描述海外“仙山”的“物产”——有巨木可造楼船,有异矿可铸神兵,有奇谷一岁三熟……这些描述,巧妙地将虚无的“求仙”与现实的“利益”捆绑,不仅迷惑了嬴政,也让一些原本持怀疑态度的务实派官员产生了些许动摇。
扶苏深知,必须尽快打破徐福营造的迷雾。他加紧了双管齐下的策略。
一方面,他严令玄癸,不惜一切代价,深挖徐福的老底。“查!给朕狠狠地查!他师门还有何人?在齐地还骗过谁?敛了多少财?与哪些人来往密切?特别是与旧齐贵族,与张良,与那所谓的‘东海君’有无关联!哪怕只有一丝线索,也要给朕挖出来!”
另一方面,他亲自坐镇天工苑,督促进度。
炒钢炉在水力的驱动下日夜轰鸣,品质更佳、产量更高的“韧钢”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扶苏下令,用这批新钢优先打造一批展示品:数柄寒光闪闪、吹毛断发的“破虏”战刀,几套轻便坚固、关节灵活的新型鳞甲,甚至还有几件结构精巧、威力巨大的攻城弩关键部件。
同时,在墨家学者与太医令的协作下,对嬴政咳疾的调理方案也进行了优化。他们摒弃了以往药性猛烈的方子,转而采用更为温和的汤剂,辅以艾灸和导引之术,并严格记录用药前后陛下的精神状态、咳嗽频率等数据。
扶苏还特意让公输哲制作了一个精致的、带有刻度的“沙漏”和一套标准的度量衡器,准备一同呈送父皇,以此彰显格物之学的精确与可靠。
时机终于到来。这一日,嬴政精神稍好,在暖阁召见几位近臣,徐福亦在其列。扶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机会,带着天工苑的“成果”和太医令的“医案”,请求一同觐见。
暖阁内,炭火温暖。嬴政半倚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徐福坐在下首,仙风道骨,正轻声讲述着海外见闻,引得几位老臣啧啧称奇。
扶苏入内行礼后,并未直接驳斥徐福,而是命人将带来的物品一一陈列。
“父皇,儿臣近日观天工苑略有小成,特呈上些许成果,请父皇御览。”扶苏声音平静。
他首先拿起一柄“破虏”刀,双手呈上:“此乃以新法所炼‘韧钢’打造,请父皇试其锋锐。”
一名侍卫取来一段熟铜棍,扶苏挥刀斩下,只听“铿”的一声脆响,铜棍应声而断,断面光滑如镜!而刀身丝毫未损,寒芒依旧。
阁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就连徐福,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异。
扶苏又指向那套新型鳞甲:“此甲以同样钢材制成,重量减轻三成,防护却更胜以往。”他示意侍卫用普通弓箭在十步外射击,箭矢撞在甲片上,发出一声闷响,便被弹开,甲片只有一道浅痕。
接着,他呈上太医令的记录和那套度量衡器:“父皇,此乃太医令依据新拟调理方案,记录的医案。用药剂量、时辰、乃至父皇咳喘之频率,皆有严格度量。格物之学,首重实证与数据,不敢有半分虚妄。唯有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方能对症下药,根除沉疴。”
他最后拿起那个沙漏,让细沙缓缓流下:“时光如水,逝者如斯。儿臣以为,与其追逐虚无缥缈之长生,不若把握当下,以实学强兵富民,让我大秦江山,固若金汤,方是真正的万世之基!”
扶苏的话语,与他带来的那些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果,形成了强大的说服力。与徐福那套空泛的、无法验证的仙山传说相比,孰真孰假,孰实孰虚,高下立判。
几位近臣看着那断开的铜棍、那坚固的铠甲、那严谨的医案,再看向徐福时,眼神中已带上了明显的怀疑。
徐福脸色微变,但依旧强自镇定,开口道:“长公子所言,不过凡俗技艺之极致,岂能与天地同寿之仙道相提并论?陛下……”
“够了!”
一直沉默的嬴政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徐福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皇帝身上。
只见嬴政缓缓坐直了身体,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扶苏带来的那些器物上,流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赞赏,随后,他的视线转向徐福,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冰冷。
他从枕边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盒,正是之前某位方士进献的、被他悄悄留下的所谓“金丹”。
嬴政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玉盒,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扶苏一次次恳切的劝谏,天工苑层出不穷的新物,北疆将士浴血奋战的军报,还有自己咳疾发作时的痛苦与无力……长生幻梦虽美,却遥不可及,而眼前的帝国,身边的儿子,以及那实实在在的强国之路,才是他作为帝王真正的责任与归宿。
徐福似乎察觉到不妙,急忙道:“陛下,此丹乃集……”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打断了他!
嬴政猛地将手中的玉盒狠狠掷于地上!玉盒四分五裂,几颗龙眼大小、色泽金黄、散发着异香的“金丹”滚落出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格外刺眼。
暖阁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陛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
嬴政指着地上的金丹,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彻底的了悟,一字一句地对徐福,也是对在场所有人说道:
“此等污秽之物,也敢妄称仙丹?日后谁敢再于朕面前提及金丹长生之事,视同欺君!滚出去!”
徐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颤抖,再也不敢多言一句,连滚爬爬地退出了暖阁。
嬴政仿佛用尽了力气,重重地靠回榻上,剧烈地咳嗽起来。扶苏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
良久,嬴政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金丹碎片,又看了看身旁一脸担忧的扶苏,疲惫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罕见的温和笑容。
“苏儿…你说得对。”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这大秦的江山…终究要靠实实在在的东西来支撑。”
掷丹于地,意味着嬴政在长生幻梦与强国现实之间,做出了最终的抉择。尽管他的身体依旧虚弱,但他的意志,在这一刻,与扶苏站在了一起。
笼罩在帝国上空的一层阴霾,似乎被这决绝的一掷,驱散了不少。然而,扶苏知道,徐福虽暂时退却,但海外之谜与内部的隐患并未消失,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但至少,他赢得了最宝贵的东西——父皇的信任,以及推行新政最关键的、来自最高权力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