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的余音仍在耳畔回响,商税试行的诏令已由丞相府拟旨,即将发往咸阳、蜀郡、南阳三地。扶苏却无暇沉浸于此番政治博弈的胜利,他心中那份因父皇昨日突发不适而升起的阴霾,愈发沉重。
退朝后,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紧随嬴政的步伐,再次来到了四海归一殿后的暖阁。阁内药香未散,几名太医令署的医官正躬身向嬴政汇报诊脉结果,无非是“操劳过度”、“肝火亢盛”、“偶感风寒引发旧疾”等套话,开出的也多是些调理安神的方子。
嬴政靠在榻上,神色倦怠地挥退了医官。他看着跟进来的扶苏,淡淡道:“还有事?”
扶苏挥退左右侍从,走到榻前,撩起衣袍,郑重地跪坐下来,目光恳切地望向嬴政:“父皇,朝政虽重,然龙体乃国之根本。昨日……儿臣实在忧心。太医之言,虽是不错,但父皇春秋正盛,此类症状频发,恐非寻常劳累所致。”
嬴政眉头微蹙,似乎不喜谈论自身病痛,但看着儿子眼中毫不作伪的担忧,终究没有斥责,只是淡淡道:“朕自知。些许小恙,休养几日便好。”
“父皇!”扶苏语气加重了几分,“儿臣曾闻,世间有方士之流,常以金石之物炼制所谓‘金丹’,言可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然儿臣遍览……古籍,深知此类丹药,多含铅汞硫磺等剧毒之物,初服或觉精神振奋,实则如同饮鸩止渴,毒素沉积五脏,戕害根本,遗祸无穷!父皇万金之躯,切不可被此类虚妄之言所惑,误服那些来历不明之物!”
他不能直接说出历史上始皇正是死于丹药之毒,只能以这种方式,用最严厉的词语发出警告。
嬴政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扶苏。他寻求长生之事,虽未大张旗鼓,但身边近侍和少数方士是知晓的。扶苏此言,是巧合,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朕……尚未昏聩至此。长生之事,虚无缥缈,朕岂会不知?那些方士之言,朕自有分寸。”
话虽如此,扶苏却从父皇那一闪而过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那是对生命流逝的本能恐惧,以及对“万一可能”的一丝残留的希冀。他知道,仅仅口头警告,力度还远远不够。
“父皇明鉴。”扶苏知道不能逼得太紧,转而道,“然调养身体,确需得法。儿臣观天工苑所出雪盐、改良饮食,皆有益于强身健体。或许,‘格物’之学,不止能利国利民,亦能探寻人体奥秘,寻得真正康健长寿之道。请父皇务必遵医嘱,安心静养,万勿再过度操劳。儿臣……会设法寻访真正的养生大家,或从古籍中寻找更稳妥的调理之法。”
他将调养的方向引向更务实、更基于“格物”理念的途径,既安抚了嬴政,也为自己后续可能的行动埋下伏笔。
嬴政闻言,脸色稍霁,微微颔首:“你有此孝心,朕心甚慰。朕会注意。”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只是这帝国千钧重担……”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扶苏立刻接口,“商税试行,儿臣定与冯相、李相、萧何竭力办好,绝不让父皇为此劳神。北疆防务,有蒙恬将军与韩信等新锐将领,亦可暂安。父皇当前首要之事,便是保重龙体!”
看着儿子坚定而沉稳的目光,嬴政心中掠过一丝暖意,也感到一丝欣慰。他挥了挥手:“好了,朕知道了。你去忙吧,商税之事,需得稳妥。”
“儿臣告退。”扶苏躬身行礼,退出了暖阁。
走出宫殿,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扶苏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父皇的身体状况,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心头。历史的惯性如此强大,仅仅依靠劝诫和常规调理,恐怕难以扭转那既定的命运。
“必须找到更根本的办法……”扶苏一边向宫外走去,一边在心中飞速思考,“丹药之毒,根源在于重金属和杂质。若能以‘格物’之法,提纯药物,分析毒性,或能从根本上杜绝?或者……另辟蹊径,从增强自身免疫力、改善体质入手?天工苑或许可以设立一个医学研究的分支……”
但他也清楚,医学的进步,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大量的积累和实验,远水难救近火。
“那么,另一条路……必须加快!”他的目光投向了渭水方向,“航海!寻找高产作物,不仅能解决粮食问题,稳定帝国根基,或许……海外也有某些未知的、具有特殊效用的植物或药物?即便没有,一个粮食充足、国力强盛的帝国,也能为父皇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和静养环境!”
想到这里,他立刻对随行的侍从吩咐:“备车,去渭水船坞!”
马车很快抵达了依旧是一片繁忙景象的船坞。巨大的“探索级”海船骨架已然成型,船板正在一块块铺设,工匠们如同蚂蚁般在船体上忙碌着。
王绾闻讯赶来,脸上带着兴奋与疲惫交织的神色:“公子,您来了!主体结构已完成七成,按照目前进度,再有两月,船体便可下水舾装!”
扶苏看着那初具规模的巨舰,沉声道:“两月……还是太慢了。”
王绾一愣:“公子,此等巨舰,建造已属神速……”
“我知道工匠们辛苦。”扶苏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但时间不等人。传我命令,船坞施行三班轮作,日夜不停!所需物料,由少府和天工苑优先保障,若有拖延,严惩不贷!告诉公输哲和所有匠人,若能提前一月完工,全体重赏!若能提前两月,我亲自向陛下为他们请功!”
他必须给船坞加上最强的动力。北疆已靖,内部隐患暂除,财政开源也已启动,现在,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这艘即将扬帆远航的巨舰上。它承载的,不仅仅是帝国的未来,或许,也承载着为父皇逆天改命的一线希望。
“另外,”扶苏对王绾低声道,“从即日起,船坞的守卫再增加一倍,由黑冰台直接负责。所有参与核心建造的匠人,其家眷由少府拨出专款安置照顾,务必确保他们无后顾之忧,也确保……技术机密万无一失!”
“下官明白!”王绾感受到扶苏话语中的决绝与紧迫,心中一凛,连忙应下。
站在船坞旁,听着耳边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看着那在无数人汗水浇灌下缓缓成型的巨舰,扶苏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正在与时间赛跑。朝堂上的博弈,财政上的开源,科技上的攀登,乃至与父皇生命倒计时的赛跑……所有这一切,都汇聚在这渭水河畔。
他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