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四海归一殿。
嬴政搁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堆积如山的竹简奏章,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帝国庞大的身躯在律法的驱动下日夜不停地运转,而所有的枢纽,最终都汇集到他的案头。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殿门口高大的铜柱旁。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也给巍峨的宫殿群镀上了一层金边。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下意识地投向了西北方向。那里,是北疆,是蒙恬和数十万将士驻守的地方,也是他的长子扶苏,如今倾注了无数心血和期望的地方。
近日,北疆的军报愈发频繁。蒙恬的奏报详细陈述了战备情况,也提到了那个叫韩信的校尉,如何以寡敌众,全歼了匈奴一支精锐斥候。捷报传来时,他心中是畅快的,大秦的军威,就该如此!尤其是这胜利,还依托于苏儿推崇的新式马具和战术,更让他有种父子同心、共铸强秦的欣慰。
然而,这种欣慰,却如同阳光下的冰块,总是容易被某些阴冷的暗影所消融。
宫中的风,总是带着各种味道。一些看似无意,实则精心修饰过的话语,如同细微的尘埃,悄无声息地飘入他的耳中。
郑妃那日的话语,犹在耳边。“……长公子当真是慧眼如炬,识人善任。如今这韩校尉在北军屡立战功,听说对长公子亦是感激涕零……”
还有宦官们在角落里的低语碎念:“……啧啧,韩校尉可是长公子一手提拔,这知遇之恩,重如山呐……”“……可不是嘛,听说长公子对北军事务,也时常关切,与蒙大将军书信往来甚密……”
这些话语,单个听起来,似乎都是在称赞扶苏的贤能和蒙恬的忠勇。但连在一起,反复地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方式飘过来,就在嬴政那深如渊海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颗细小的石子。
涟漪,便这样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他是秦始皇,是扫灭六合、统一天下的千古一帝!他深知权力的滋味,也深知权力交替时可能引发的腥风血雨。他自己便是从吕不韦、嫪毐等人的权柄阴影中走出来的。对于任何可能威胁到皇权,哪怕是潜在的可能,他都抱有近乎本能的警惕。
扶苏,是他的长子,是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这一点,在扶苏献上雪盐、曲辕犁,提出航海大计,展现出远超以往的才华和魄力后,在他心中已愈发明确。他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在未来,将这副沉重的担子,平稳地交到儿子手中。
可是……
“感激涕零……书信往来甚密……慧眼如炬……”
这些词语,在他脑中盘旋。苏儿在军中的影响力,是不是有些过大了?蒙恬是忠臣,毋庸置疑。但那韩信,出身卑微,因苏儿一言而跃居校尉,如今又立下战功,他对苏儿的忠诚,是否会超越对朕的忠诚?苏儿如此热衷于插手军务,提拔将领,他到底是想更好地为朕分忧,为强秦效力,还是……在暗中培植只忠于他自己的势力?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让嬴政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一丝隐痛。
他并非不信任扶苏。相反,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扶苏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甚至超越他的继承者。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无法容忍任何可能偏离轨道的迹象。帝国的稳定,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父子私情。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在赵国为质,归国后面对仲父吕不韦和假父嫪毐时的如履薄冰。权力的博弈,从来都是残酷的,哪怕是在至亲之间。
“苏儿,朕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你的孝心。”嬴政望着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低声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但你可知,这帝王之路,孤家寡人,容不得半分让人猜忌的行差踏错?”
那些流言,他可以选择不信。但流言背后折射出的可能性,他却不能完全忽视。
他需要 答案,需要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来驱散心头这缕若有若无的阴霾。不仅仅是关于那些“蜃楼”、“巫蛊”的无稽之谈,更是关于权力、关于忠诚、关于未来的答案。
他转身,走向御案,目光落在了一份关于渭水船坞工程进度的简报上。那是扶苏昨日才命人送来的。
“或许……”嬴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做出了决定,“是时候,与苏儿好好谈一谈了。不在朝堂,不在府邸,就在那渭水河边,在那艘承载了他无数期望的巨舰之旁。”
他要亲眼看看,儿子眼中看到的,究竟是海外仙山的虚影,还是大秦万世的基石;他要亲耳听听,儿子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还是那足以灼伤人的、过于炽烈的野心。
夜色渐渐笼罩了咸阳宫,帝王的疑虑如同殿内渐起的阴影,需要光明来驱散。而这光明,只能来自于他那个变得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令人惊叹的儿子——扶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