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边林子吹来,带着湿气。张定远蹲在岩壁凹处,手按火铳,眼睛盯着前方十步外的洞口。藤蔓半遮着黑漆漆的入口,像一张闭紧的嘴。他没动,刘虎也伏在他侧后,喘气声压得很低。
刚才那一段路走得慢。雾太大,树影都连成一片灰蒙蒙的墙。若不是张定远沿途留下的指甲刻痕还在,他们早就偏了方向。三角记号指向左,圆圈提醒有软土,直线是安全通路。这些标记是他用左手小指一点一点划出来的,深浅一致,位置隐蔽。他知道,有人在改他的路标,那就得用自己的方式走。
脚下的地越来越松。每走一步,鞋底都会陷进一层腐叶,下面的泥像是吸饱了水。张定远踩了一块石板边缘,石板一滑,差点翻倒。他立刻单膝跪地稳住身子,右手撑地时摸到一道缝隙——底下是空的。
“别走中间。”他回头对刘虎说,“踩树根。”
刘虎点头,手脚并用地绕开那片区域。两人贴着岩壁前行,速度比先前慢了近一半。张定远不急。他知道现在最怕的是快。快会踩陷阱,快会暴露身形,快还会让人忽略声音。
就是声音。
他在三棵树前停过一次。那里有一根断枝,原本横在地上,现在斜插进土里,像是被人故意摆成某种角度。他蹲下看,树皮上有刮痕,不是刀,更像是铁器蹭过的印子。就在这时,风停了两息。
然后他听见了。
先是金属碰了一下石头,很轻,但清晰。接着是拖动的声音,像铁链在地上被拉过去。最后是一声闷响,像是木槌敲在墙上,节奏不快,一下,停两下,再一下。
声音来自前面。
他抬手示意停止前进。刘虎立刻趴下,手握刀柄。张定远爬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后,慢慢探头。眼前是一片窄谷,两侧是陡坡,中间长满矮灌木。谷底有条小径,通向那个洞口。小径上的泥土有踩踏痕迹,新留的,至少五六个人走过。洞口周围的藤蔓被剪过,切口整齐,不是野兽咬的。
他收回视线,从怀里掏出地图。纸已经有些发潮,但他还是摊开一角,对照地形。按照戚继光给的旧图,这一带应该是礁石滩和浅林,没有山体结构。可眼前的岩壁走势、坡度、走向,全都对不上。这张图没画这里。
他把地图收好,手指在腰间的火铳上轻轻敲了两下。这是他习惯的动作,每次判断形势时都会做。他知道这里面还有两发弹药,不能再浪费。火铳不是用来吓人的,是保命的。
“你看那边。”刘虎突然低声说。
张定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洞口左侧三步远的地方,立着一块石头。石头不高,但形状奇怪,顶部有个缺口,像被人凿过。他盯着看了几秒,发现缺口朝内,正对着洞口方向。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
他又往前挪了五步,借着一丛荆棘掩护,仔细观察地面。落叶层中有几道浅沟,像是有人拖着重物走过。沟痕一直延伸到洞口边缘,消失在黑暗里。他伸手拨开一片叶子,底下露出一小块红泥。
和之前在树根处看到的一样。横屿北岸特有的黏土。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人从海边来,而且不止一次。这种泥干得慢,沾在鞋底能留半天。现在还能捻出湿意,说明不到两个时辰前刚有人经过。
他慢慢退回来,靠在岩壁上,闭眼两息。脑子里过着所有线索:人为改动的标记、整齐的藤蔓修剪、地下的空板、铁链声、红泥、凿石、旧图缺失……这些不是散乱的迹象,是系统性的布置。
有人在这里经营很久了。
“不能直接进去。”他说。
刘虎点头:“等天黑?”
“里面可能有光。”张定远说,“也可能有岗哨。我们不知道洞有多深,也不知道有没有后门。”
“那怎么办?”
“先确认是不是倭寇用的。”
他从背上解下火铳,检查引信。然后取出随身的小铲,一点点挖开洞口右侧的浮土。土很松,挖了不到半尺就碰到硬物。他用手扒开,是一块碎砖。再往下,又有几片陶片,边缘光滑,像是碗的残片。他捡起一片,翻过来一看,内壁有釉光。
这不是明军的东西。也不是渔民常用的粗陶。
他又往左移了两步,在另一处浮土里发现了一节烧焦的木棍。木棍一头削尖,像是用来插火把的。旁边还有几点黑色残留,像是油渍。
这些都不是临时营地该有的痕迹。这是长期使用的证据。
“他们在这里待了很久。”他说。
刘虎皱眉:“可倭寇不是流寇吗?怎么会有固定据点?”
“所以不对劲。”张定远盯着洞口,“要么是有人帮他们建的,要么……他们根本不是普通倭寇。”
他想起那张写着“诱敌深入”的纸。字迹工整,布局讲究,不像海盗随手写的。还有那些陷阱的位置,卡得精准,节奏控制得好。这需要训练,需要指挥,需要情报。
他重新看向洞口。就在这一刻,里面的声响又来了。
这一次更清楚。
先是铁链拖地,持续三四息。然后是“当”的一声,金属撞击。接着是脚步声,不多,只有一个人,在洞内走了几步,停下。再然后,是一声咳嗽。
人生。
张定远立刻伏低身体,挥手让刘虎也趴下。两人紧贴地面,一动不动。洞内的脚步声又响了一次,这次是从深处传来的,更远,更模糊。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过了整整一刻钟,再没声音。
张定远缓缓抬头。他的脸贴着潮湿的石头,额角有冷汗流下。他没擦,只是死死盯着那个黑洞。
他知道必须进去查。
但他也知道,不能贸然进。
他从怀里取出指甲,在身旁一棵树的背后划下一个三角。然后又在另一棵树上画了个圆圈。最后,他在第三棵树的根部,用短刀轻轻刻了一道直线。
这是新的信号。如果他们失散,或者有人追踪,这些标记能传递信息。三角代表危险,圆圈是观察点,直线是撤退路线。
做完这些,他转头看刘虎:“你留在外面,守住退路。”
刘虎摇头:“我跟你一起。”
“不行。”张定远声音很低,但很坚决,“万一里面有人等着,我们两个都陷进去,没人报信。你在这,我能放心。”
刘虎咬牙,想争辩,但最终没说话。他点点头,握紧了刀。
张定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伤口还在疼,但他顾不上。他把火铳背好,抽出短刀,刀刃朝前。然后他弯腰,一步一步向前移动。
离洞口还有五步时,他停下。
地上有一块石头,颜色和其他不一样,偏红。他蹲下,用手摸了摸。石头表面平整,像是被磨过。他用力推了一下,石头没动。但他发现,石头底下有空隙。
他没再动它。
因为他听到了新的声音。
不是铁链,不是脚步。
是水滴。
一滴,一滴,缓慢落下,打在石头上的声音。间隔均匀,每一滴都落在同一个位置。
这说明洞内有空间,有高度,有积水。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刚才的脚步声听起来那么空旷。
他抬头看向洞口上方。藤蔓后面,岩壁上似乎有一道裂缝。风吹进来时,带出一丝凉意。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刘虎。
刘虎趴在岩石后,手握刀柄,眼神紧绷。
张定远转身,面向洞口。
他抬起右脚,踩在洞口边缘的一块干地上。
脚刚落地,就听见头顶传来轻微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