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被扶进主营辕门时,天还没亮。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他右肩的布料已经被血浸透,颜色深得发黑。两名士兵架着他,脚步沉重地往帅帐走。
他没让人抬他进去,自己迈步跨过门槛。脚刚落地,膝盖就晃了一下,但他撑住了。
帅帐内灯火通明。戚继光正站在地图前,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到张定远的样子,他快步上前。
“先治伤。”他说。
张定远摇头。他从怀里掏出油布囊,手指僵硬地解开绳结,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摊在案上——一段麻绳残片、一张炭笔画的草图、几行记号。
戚继光低头看。没有说话。
张定远喘了口气,声音沙哑:“林子里有个岩缝据点。三班换岗,每班两人守口,一人巡线。火器不多,但有火铳四支,弹药箱两个。他们用旗语传令,不是普通联络。”
他顿了顿,咬牙继续说:“那面小旗的颜色和摆法不对。我见过倭寇调兵令,这是集结信号。他们不是藏身,是在等援队。”
戚继光抬头:“你说他们会反扑?”
“不止。”张定远伸手点了点草图上的位置,“这个据点离南隘口只有十里山路,走溪道能绕到鹰嘴台背后。如果他们在夜里动手,主阵地两面受敌,防线撑不过半个时辰。”
帐内安静下来。
戚继光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海岸线滑动,最后停在南隘口的位置。他又看了看炭纸上的标记,对照着之前的情报本子。
“台州以东山谷的火光,是你发现的?”他问。
“是。昨夜出发前收到的消息。”张定远靠在桌边,左手撑着身体,“我带人查了脚印,麻绳是新割的,绑过重物。林区边缘有车辙压痕,方向朝内陆。这不是小股流寇,是有人在运东西。”
戚继光慢慢点头。他转身拿起军情簿,翻到最新一页,写下几行字。
“你带回的情报,说明倭寇退兵是假象。”他说,“他们分三路布局:一路在山谷集兵,一路藏于密林做眼线,第三路随时准备从海上登陆夹击。目标很明确——拿下南隘口,断我补给线,逼我们出城野战。”
张定远听着,眼神越来越冷。
“他们算准我们会守。”他说,“可如果我们不守呢?”
戚继光看向他。
“你是说……主动打出去?”
“对。”张定远撑直身体,“他们以为我们只会防。可现在我们知道他们的据点在哪,知道他们还没完成集结。这个时候动手,能把他们堵死在山里。”
戚继光沉默片刻,走到案前倒了一碗热汤递给张定远。
“喝完再说。”
张定远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下去。热气冲进喉咙,让他脸色稍微缓了些。
“你的伤怎么样?”戚继光问。
“还能动。”他说,“左手还能握刀,右手还能写字。只要不让我躺下,就能带队。”
戚继光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开口:“好。这一仗,由你主攻。”
他走到地图前,拿起朱笔,在南隘口西侧划了一条线。
“我调左翼骑兵营归你指挥,再给你三百火器手。虎蹲炮配六门,轻装推进。路线必须避开官道,走溪谷隐蔽前进。目标只有一个——摧毁据点,截杀援队,不让一人逃脱。”
张定远点头。
“粮草和弹药两刻钟内备齐。”戚继光继续说,“你去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开始部署。我要你在明日天亮前完成兵力调度。”
“我不休息。”张定远说,“我现在就开始。”
他转身走向帐外,脚步有些踉跄,但没有停下。
戚继光看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医官!跟着他!”
没人应答。医官早就提着药箱跟了出去。
帅帐外搭了个临时军务棚,几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铺着地图和清单。张定远一进去就抓起笔,开始写兵力分配表。
亲兵校尉很快赶到。
“火器营清点完毕,现有可用火铳一百二十七支,弹药够三轮齐射。”一人报告。
“虎蹲炮六门都检查过了,引信干燥,炮管无裂。”另一人说。
张定远一边听一边记。他左手按着肩上,右手不停写字。纸上字迹有些歪斜,但清楚。
“把火铳手分成三组,每组四十人,轮替前进。”他说,“炮队放中路,靠近据点再开火。骑兵负责两翼包抄,封锁退路。”
校尉们记下命令。
“还要派人盯住海边。”张定远补充,“倭寇敢设陆上据点,海上一定有船接应。派两队哨兵上礁石高地,发现船只立刻举灯示警。”
“是!”
“另外……”他停顿了一下,“让工兵带炸药。进了据点,凡是存粮存火油的地方,全部炸毁。不留一点东西给他们回来用。”
命令一条条下达。军务棚里人来人往,声音不断。
戚继光站在帅帐门口,看了一会儿。风吹动他的衣角,火光映在他脸上。
他转身回帐,提起笔,在军令卷上加盖帅印。
外面,张定远仍在写。他的袖口蹭到了伤口,留下一道血痕。但他没管,继续画进攻路线图。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风从营外吹进来,掀动了桌上的情报纸。那张炭笔草图的一角被吹起,露出了背面用小字写的几个数字——**七十二步至岩口,三岔路口有陷坑标记**。
张定远伸手压住纸角,蘸了蘸墨,继续标注下一个节点。
他的右手食指上有道新伤,是攀崖时被石头划破的。血已经干了,变成一条暗红色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