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手中的铁钳夹着刚出炉的第三段炮管,火光映在他脸上,汗水顺着额头流下。张定远坐在行军榻上,左手撑着桌沿,右臂的布条又渗出了血。他盯着那截炮管,看出表面有细微裂纹。
“不行。”他说,“重锻。”
李三低头看去,果然在接口处发现一道浅痕。他咬牙点头,把炮管重新送进炉膛。老陈站在一旁,手里拿着记录本,念出火候参数:“低温预热两刻,中温塑形,每锤间隔十息,高温定型不可超过三十六锤。”
张定远没说话,只是抬手示意继续。他知道这一段必须一次成形,否则整炮拼接就会出问题。炉火噼啪作响,匠人们轮班打锤,每一击都按节奏落下。张定远坐在旁边,眼睛没闭过。
到了后半夜,第三段炮管终于重新锻好。冷却后检查,无裂无泡,接口平整。张定远用手指摸了摸内壁螺旋纹路,点了点头。
“可以拼装了。”
士兵们抬来前两段已成型的炮管,放在木架上。最后一段缓缓对接,旋入卡槽时发出一声闷响。四段炮管严丝合缝,整体长达五尺,底部加粗,尾部带支架连接口。老陈亲自检查每一个接口,确认定位销全部到位。
但支架还没完工。原设计因左轮断裂被推翻,新支架还在打磨。眼下只能用备用铸铁架临时支撑。张定远下令调来四根木杠和绳索,让四名士兵分别从左右前后拉紧固定,手动校准水平。
“稳住!”他在一旁喊,“慢一点,对齐再锁。”
老陈跪在地上,将密封引信孔嵌入炮尾,用铜镴封口三次,每次冷却后都敲击检测是否漏气。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时,天边已泛白。
“能试了。”老陈站起来,声音沙哑。
张定远没急着下令。他让人推出靶车,拉到百步外土堆旁。靶心插着一面旧旗,随风晃动。他又亲自检查装药流程,取出标准量勺,称好火药,压实后插入引信。
“现在你们照做。”他对火器营士兵说。
士兵们开始练习装药。动作生疏,有人压得太轻,有人插信太深。张定远一遍遍纠正,拆解成四个步骤:量药、压实、插信、退步。反复操练三遍后,十人小组能做到同步完成。
风向忽然变了,烟尘从炮口倒卷回来,遮住视线。几名老兵低声嘀咕起来。
“这炮真能打远?”
“上次炸得那么狠,谁能保证这次不炸?”
张定远听见了,没骂人。他走到炮侧站定,左手扶住炮身:“我知道你们怕。我也怕。但我更怕的是倭寇冲到眼前,我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抬手指向远处靶旗:“今天这一炮,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是为了让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手里有东西,能打得赢。”
说完,他挥手下令点火。
火把触碰引信的瞬间,全场安静。下一息,轰然巨响撕破清晨。炮口喷出火焰,炮身沉陷半寸,泥土飞溅,却没有裂开。远处百步外,土堆猛地炸开,碎石冲天而起,靶旗瞬间化为碎片。
现场静了一瞬。
随即,火器营士兵爆发出吼声。有人跳起来,有人抱在一起,更多人冲向炮位查看炮体状况。老陈第一个扑到炮尾,仔细检查接口和引信孔,抬头大喊:“完好!承压正常!”
张定远站在原地没动。他的右臂因震动传来剧痛,但他没伸手去碰。他看着那门静静蹲在架上的炮,像一头伏地待发的猛兽。
“叫它什么?”一名士兵跑过来问。
张定远沉默几秒,说:“虎蹲炮。”
“虎蹲炮!”那人转身大喊,“成了!虎蹲炮成了!”
呼声响彻校场。所有士兵围在炮旁,伸手触摸炮身,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玩意儿真能把倭寇轰散?”
“你没看见刚才那一炸?石头都崩飞了!”
“以后咱们不用光靠刀阵拼了。”
张定远召全体列队。一百零三人站成三排,面向虎蹲炮。他站在最前方,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你们当中有人不信它能打第二次。我也不信一次就稳。但我不信的理由不是怕它炸,是怕我们练不够。”
他转身拍了拍炮身:“它不会自己打仗。是我们让它响,让它打,让它杀敌。它叫虎蹲炮,是因为它不动则已,一动就要命。”
老陈走上前,举起登记簿:“从第一炉料开始,每一步都有记录。温度、锤数、冷却时间、试压结果。这不是碰运气造出来的。是千锤百炼出来的。”
张定远接过话:“从今天起,每天操练两轮装放。三日内,全员必须做到闭眼也能完成。它不只是炮,是我们的命。谁练不好,战场上死的就是你自己。”
没人再说话。士兵们低头看向脚下的土地,有人握紧了拳头。
“现在开始第一轮复装。”张定远下令,“十人一组,轮流操作。老陈监看每一步。”
士兵迅速分组。第一批上前的十人开始拆解炮身,清理残渣,准备重新装药。老陈守在旁边,逐项核对步骤。张定远站在炮旁,左手搭在炮管上,感受余温。
太阳升到头顶,试炮场热度上升。士兵们的衣服湿透,但没人喊累。第二轮装放已经开始,动作比之前快了许多。第三组完成时,基本实现了同步作业。
张定远看了看时间,距离下次训练还有半个时辰。他让人把炮推回遮棚下,安排匠人进行首轮拆检保养。老陈带着徒弟打开接口,测量磨损情况,记录数据。
“明天再试一次全药量。”张定远说,“后天准备实战部署。”
老陈点头:“材料够用,工艺稳定。只要不出意外,五日内可再造四门。”
张定远没回应。他望着远处的山脊线,那里是倭寇可能登陆的方向。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伤口在持续发烫,但他不能走。
火器营士兵仍在操练。口号声整齐划一:“量药!压实!插信!退步!”
每一次重复,动作都更熟练一分。有人脸上带着笑,有人眼神发亮。他们不再把这门炮当成危险的铁疙瘩,而是当成能保命的家伙什。
张定远慢慢抬起右手,想活动一下肩膀。刚一用力,剧痛直冲脑门。他咬牙忍住,没有出声。
亲兵走过来想扶他,被他挥手挡开。他走到炮前,用左手轻轻抚过“虎蹲炮”三个字——那是刚刚刻上去的,笔画深而有力。
“将军。”老陈叫他,“您该换药了。”
“等他们练完这一轮。”他说。
阳光照在炮身上,反射出金属光泽。虎蹲炮静静地立在那里,炮口朝天,像在等待真正的战场。
张定远站在旁边,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的右手慢慢滑落,指尖碰到剑柄时停了一下,然后垂了下来。
士兵们喊着口令,又一次完成了装药流程。
炮口对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