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盯着那根熄灭的引信,脚边的泥地还冒着白烟。他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一块碎铁片,在掌心划了一下。血流出来,他才抬头看天。
晨光已经铺开,风从海面吹来,带着咸腥味。远处尘土未落,敌情未解,时间不多了。
他转身走回炮位,声音很平:“准备试射。”
老陈站在第五门炮旁,手在抖。刚才那一幕太险,火炮还没点火就自燃,谁也不知道下一回会不会直接炸。他想劝,可张定远的眼神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所有人撤到掩体后。”张定远下令,“只留我和老陈。”
士兵们迟疑着后退。有人想说什么,被老兵拉住了。他们知道,这一试不是为了练手,是为了打仗前最后确认这炮能不能响。能响,就能打倭寇;不响,三里坡就得靠刀枪硬扛。
张定远走到第一门炮前,蹲下身,亲手拆开引信铜管。他用手指探进导火孔,一寸一寸摸到底。火药填得实,但没堵死。他又敲了敲炮管,耳朵贴上去听。
声音沉实,没有空响。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装药量减半,先打一发试试承压。”
老陈咬牙:“减半也不保险,万一……”
“没有万一。”张定远打断他,“我们没时间再测十次八次。倭寇已经在路上,我们必须知道这炮能不能用。”
老陈低头,手指抠着炮架边缘的毛刺。他知道张定远说得对,可他也知道,一旦炸膛,最近的人必死无疑。
张定远看了他一眼:“你要怕,现在可以走。”
老陈没动。
两人对视一秒,老陈低声说:“我不走。这是我的炮。”
张定远点头,转身走向炮尾。他亲自接过火把,交给点火手,又叮嘱一遍角度和仰角。然后他退到炮侧三步外,抬手示意。
“点火!”
火把落下,引信“嗤”地一声燃起火星。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火线快速向炮体内钻去。
一秒,两秒……
轰!
炮口喷出火焰,炮弹呼啸而出,砸进百步外的沙丘,炸起一片黄土。
人群爆发出一阵低吼。
成了!
老陈冲上前检查炮身,手脚都在发颤。他摸着炮管,温度正常,结构完整,连焊缝都没裂。
“稳住了!”他回头喊,“承压没问题!”
张定远松了口气,但脸没松。他盯着那门刚打完的炮,说:“再试一次。全药量。”
“什么?”老陈猛地抬头,“全药量风险太大!刚才那是减半!”
“我知道。”张定远看着他,“但我们战场上不会打半药。我要知道它极限在哪。”
老陈还想争,可张定远已经挥手叫人重新装药。
火药加满,炮弹推入,引信换新。整个过程没人说话,只有工具碰撞的金属声。
张定远这次没退后。他站在老陈身边,两人并排面对炮尾。
“你不必在这。”老陈说。
“我必须在。”张定远说,“你是匠人,我是带兵的。炮是你造的,命是我要负责的。”
老陈闭上嘴,不再劝。
点火前最后一刻,张定远掏出随身炭笔,在图纸角落写下“全药试射,一发成功”。然后他把图纸塞进怀里,拍了拍老陈肩膀。
“准备。”
火把再次落下。
引信点燃,火光顺着铜管往里窜。
就在火星即将进入炮膛的一瞬——
砰!!!
一声巨响撕破空气。
不是炮口发射的声音,是炮体内部爆炸!
整门炮像被人从里面砸碎,铁壳炸开,碎片横飞。气浪掀翻了最近的两个士兵,砂石泥土冲天而起。
老陈被震得跪倒在地。
张定远在最后一刻扑过去,整个人撞在他身上,把他死死压在身下。
一块滚烫的铁片擦过他的左肩,撕开铠甲,切进皮肉,直插背部。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半边身子。
他闷哼一声,没松手。
炮架倒下,砸在地上,火星四溅。残破的炮管歪斜着插在土里,像一根断骨。
四周安静了一秒。
然后是喊声。
“将军!!”
“快救人!”
“担架!拿担架来!!”
士兵们冲上来,七手八脚把张定远从老陈身上抬开。老陈爬起来,脸上全是灰,衣服破了,但没伤到要害。他看见张定远躺在地上,背上血流不止,眼睛却还睁着,嘴唇动了动。
“老陈……你没事吧?”
老陈跪下来,一把抱住他:“我没事!你别说话!别说了!”
张定远没看他,目光越过人群,死死盯着那门炸毁的炮。
“炮……炸了……为什么?”
老陈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药量太大……也可能是焊缝有暗裂……”
张定远喘了口气,喉咙里像是卡着东西:“记下来……别让别人再犯……”
他的手抬起,指向炮残骸,指尖还在动。
士兵们抬来担架,几个人小心地把他放上去。他的铠甲碎了,肩甲裂成两半,血顺着担架往下滴,在黄土上拖出一道红痕。
老陈跟着跑,一边哭一边喊:“去找医官!快!快啊!”
张定远被抬离炮场时,头还在转。他看见火器营的士兵全都站在原地,没人说话。有人低头捡起一块炮片,紧紧攥在手里。
他张了张嘴,声音已经弱下去:“……再试……”
担架经过工坊门口,晨光照在血迹上,发亮。
老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拳头砸向地面。一下,又一下。
士兵们默默围住那门炸毁的炮,没人下令,但他们已经开始清理残件。
张定远被抬进医帐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屋顶的木梁。
他嘴唇又动了动。
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担架停在医帐门口,医官掀帘冲出。一个士兵伸手去扶张定远的手臂,发现他的手指还紧紧扣着腰间的剑柄。
剑没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