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把烧红的铁坯放进水槽,白烟轰地腾起,盖住了他的脸。他没退后一步,伸手摸了摸炮管外壁,确认温度降下来才松手。老陈在旁边递来一把量尺,他接过来一寸寸测,从接口到尾部螺纹,每一处都记下数字。
“第一班的人换下来。”他说,“去吃饭,睡一个时辰再回来。”
没人动。
“这是命令。”他抬头扫了一圈,“接下来三天,两班倒。白天一组,夜里一组,每六时辰轮换。火器营的兵编进运输组,负责搬料、送水、控温。匠人只管锻打和装配。”
刘虎带进来的几个士兵已经换了衣裳,袖子卷到胳膊根,手里拿着铁钩和扁担。他们站在工坊门口等指令。
“现在开始。”张定远指向堆在一旁的铁板,“先把这四块铁运到南侧锻台,按编号排好顺序。铜板送去北屋烘干,湿气不能进炉。”
士兵们立刻动手。有人抬铁板,有人抱铜片,脚步快但不乱。老陈带着两个学徒守在主锻台前,检查刚出炉的一段炮管。他用手指蹭了蹭内壁,皱眉。
“砂眼没有,可这层打磨不够平。”
“重磨。”张定远说,“宁慢三分,不抢一秒。这一炮要是炸了,死的不只是我们。”
老陈点头,挥手让学徒拿锉刀重新处理。他自己走到图纸架前,翻出最新一版的结构图。纸上画着三段式嵌套炮管的设计,标注了每一节的厚度和连接方式。
张定远走过去看。“接口卡榫加宽两分,刚才那批螺纹咬合太浅。”
“加了会影响重量。”
“那就把支架减两斤。木壳部分用轻铁条加固,别全靠硬木撑。”
老陈想了想,拿起炭笔改了两处。改完递给张定远。他接过看了一眼,点头。
“照这个做。”
炉火又旺了起来。风箱拉得急,火焰舔着新放进去的铁坯。一名士兵蹲在炉口边上,手里拿着长杆温度计,每隔一会儿就探进去读一次数。另一人站在水缸边,准备随时降温。
第一批炮管组件在天黑前完成。张定远亲自验收,每一段都用手电筒照过内膛,确认无裂痕、无毛刺。合格的放进红布格子里,不合格的直接扔进废料堆。
“今晚试组装。”他对老陈说,“先拼一整门出来,看看整体结构稳不稳。”
老陈应了一声,招呼人把零件搬到中央平台。平台上铺着厚木板,上面画了定位线。士兵们把三段炮管依次吊起,对准卡槽落下。咔的一声,第一节扣进第二节。再往上推第三节时,发现接口有点歪。
“差半指。”张定远蹲下来看,“是支架没调平。”
有人立刻去拧底座螺丝。调整后重新对接,这次严丝合缝。
“行。”他说,“固定销打孔,上铜箍。”
四个士兵合力把预热过的铜箍套上去,锤子轮流敲击,让它紧贴铁管。最后一锤落下,铜箍完全闭合。
“冷却。”张定远下令,“盖麻布,洒冷水,十二个时辰后再拆。”
外面天已经黑透。工坊里灯火通明,油灯挂在梁上,照得每个角落都清楚。第二班的人准时到岗,饭盒摆在墙角桌上,吃完就换衣服进岗。没人说话,动作利落。
张定远走到北屋查看引信孔加工。这里温度低一些,避免火药受潮。几名匠人正用细钻一点点打通铜管底部的小孔。每一孔都要测深浅、校角度。
“这批做了多少?”
“二十三个。”年轻匠人抬头,“还有七个没钻。”
“明天中午前必须全部完成。”他说,“试射要用实弹,引信不准,炮就废了。”
那人点头,继续低头干活。
半夜时,第三批铁坯出炉。张定远一直在炉边盯着,衣服被汗水浸湿又干,干了又湿。他喝了两碗盐水,吃了半个饼,没坐下。
老陈走过来递毛巾。“你得歇会儿。”
“等这炉结束。”他说,“这批是最后一段护套,做完就能装第五门炮。”
铁水倒入模具的声音很沉。冷却过程中,有人发现一处鼓包。张定远让人砸开重铸。
“材料不能糟蹋。”他说,“戚帅给的每一块铁,都要打出效果。”
凌晨三点,第五门炮的主体结构拼装完毕。五门炮并排横在支架上,炮口朝前,像五头伏地待发的猛兽。张定远挨个检查,从炮膛到轮轴,从引信孔到背带扣环。
“都合格。”他说。
老陈站在最后一门炮旁,摘下手套。他的手掌全是茧和烫伤疤,手指微微发抖。
“这炮,能响。”他对身边的学徒说。
说完就坐在长凳上,靠着墙睡着了。
张定远没睡。他拿着炭笔在图纸上补最后几处细节。火盆里的炭快烧完了,余烬泛着暗红光。他的铠甲沾满灰,脸上有道黑印,是从炉边擦汗时抹上的。
东方开始发白。
士兵们陆续收工。有人趴在桌上睡着,有人默默收拾工具。风箱停了,炉火低了,整个工坊安静下来,只有冷却中的炮体发出轻微的收缩声。
他站起来,走到第一门炮前,伸手摸了摸炮管。温度已经降下来,金属冰凉。
“等天亮就试射。”他低声说。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名士兵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大人,前线哨站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