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巅的“云游记”书院,在冰雪初融的早春,迎来了第一个凡间的大节——元宵。
清晨的讲学堂,不闻往日的琅琅书声,却充斥着小妖们按捺不住的兴奋低语和人族少年们虽努力维持端正坐姿、却不断瞟向窗外的眼神。连那几位素来沉稳的散修弟子,眉宇间也带上了几分轻松的期待。
九公主(云氏)今日未着青布裙钗,换了一身较为鲜亮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浅碧色绣着疏淡竹纹的斗篷,墨发依旧简单挽起,却别了一支新雕的桃木发簪,簪头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正是天赐前几日随手雕琢,注入了一丝生机的作品,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她立于堂前,看着座下这群心思早已飞走的弟子,眼中含着一抹了然与温和的笑意。
“今日元宵,人间团圆喜庆,亦是体察世情、感悟烟火的好时机。”她声音清越,压下了堂下的骚动,“我们便下山一趟,去看看这凡间的佳节,是何等光景。”
“好耶!” 一个小狐妖忍不住欢呼出声,随即意识到失态,连忙捂住嘴巴,毛茸茸的耳朵却因兴奋而抖动着。
九公主微微一笑,目光转向窗外。天赐(周念尘)早已等在院中,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粗布短打,只是浆洗得格外干净。他身边,还跟着两个自愿同去、负责照看小家伙们的成年树精,皆是化作憨厚朴实的汉子模样。
“不过,有几条规矩,需得牢记。”九公主收回目光,神色稍正,“一,不得显露神通法术,惊扰凡人;二,不得惹是生非,需遵人间礼法;三,日落之前,必须归来。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 众弟子齐声应道,声音响亮,带着迫不及待。
于是,一行十余人,便在这对母子师尊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又小心翼翼地下了昆仑山,朝着百里外最是繁华热闹的锦官城而去。
锦官城内,果然是一派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虽才是午后,长街之上已是摩肩接踵,人流如织。各式各样的花灯早已挂起,鱼龙百戏,走马宫灯,莲花宝盏……琳琅满目,流光溢彩。空气中弥漫着糖人、糕点、油炸果子的甜香,夹杂着爆竹燃放后的淡淡硝石味,以及人群喧闹带来的、独属于人间的那股蓬勃热气。
书院这群弟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那狐妖少女看得目不转睛,对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兔子灯流了半天口水;一个人族少年被舞狮的队伍吸引,跟着跑了好远,险些走散;两个小藤妖则对吹糖人的手艺产生了浓厚兴趣,蹲在摊子前看了半晌,恨不得自己也上去试试。
九公主走在前面,不时为弟子们讲解一些花灯的典故,或是某种小吃的来历。她声音温和,学识渊博,引经据典却又深入浅出,不仅弟子们听得入神,连周围一些路过的凡人,也不由得投来惊讶与敬佩的目光,只当是哪家书院博学的女先生带着学生出游。
天赐则沉默地跟在队伍最后,如同一个最可靠的守护者。他身形挺拔,气质内敛,虽衣着朴素,但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沉稳气度,仍让周遭拥挤的人群下意识地与他保持些许距离。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母亲和那些兴奋过头的弟子身上,确保无人掉队,也无人被冲撞。偶尔有地痞无赖之流,目光不怀好意地扫过这群看似“肥羊”的队伍,但在触及天赐那平静无波却深邃如渊的眼神时,皆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慌忙避开。
行至城中心最热闹的广场,这里更是人声鼎沸。一座巨大的灯谜楼矗立中央,楼上悬挂着数百盏精致花灯,每盏灯下都系着一条彩笺,上书谜题。猜中者,便可取下彩笺,换取那盏对应的花灯。此时,灯谜楼前已是围得水泄不通,才子佳人,贩夫走卒,皆在冥思苦想,或高声辩论,气氛热烈。
“先生,我们也去猜猜看吧!” 那人族少年眼睛发亮,跃跃欲试。其他弟子也纷纷附和。
九公主见弟子们兴致高昂,便含笑点头:“也好,便去看看。”
众人挤到近前,仰头看着那些五花八门的谜题。有打一字、打一物的,也有打一成语、打一地名,甚至还有打一历史人物、天文现象的,难度不一。
起初,是弟子们各自尝试。那小狐妖猜中一个简单的“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白胖子”(花生),得了一盏小巧的南瓜灯,喜得抱着不肯撒手。人族少年也猜中一个“一边绿,一边红,一边喜雨,一边喜风”(秋),换来一盏鲤鱼灯。
但随着难度增加,弟子们便开始抓耳挠腮,不得其解了。目光便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自家先生身上。
“先生,这个‘有头没有尾,有角没有嘴,摇动角与头,全身都是水’是何物?” 一个散修弟子指着一条彩笺请教。
九公主抬眼一看,微笑道:“此乃‘秤砣’。”
旁边负责核对答案的灯楼管事闻言,惊讶地看了九公主一眼,高声唱喏:“这位夫人猜中!‘秤砣’一盏!”
立刻有伙计取下一盏造型古朴的走马灯送来。
“先生,还有这个,‘小时层层包,大时节节高,初生当菜吃,长大成材料’?” 另一弟子急忙问道。
“是竹子。”九公主不假思索。
“又中!竹报平安灯一盏!”
接连几个难度颇高的谜题,九公主皆是信手拈来,一语中的。她声音不大,却清晰悦耳,引经据典,偶尔还会简单解释一下谜面的巧妙之处,不仅弟子们听得恍然大悟,连周围那些原本也在苦思的文人墨客,也不由得围拢过来,听得频频点头,目露钦佩。
“这位夫人真是博学!”
“看她气度,定是书香门第出身。”
“不知是哪家的女学士?”
赞誉之声低低传来。九公主只是淡然处之,继续为弟子们解答。她并非炫耀,只是借此机会,将文字之妙、智慧之趣,潜移默化地传授给弟子。
天赐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被众人环绕、侃侃而谈的母亲。灯火映照在她清丽的侧脸上,那双曾饱经忧患的眼眸,此刻闪烁着智慧与沉静的光芒,整个人仿佛都浸润在一种知性而温润的气场中。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骄傲与暖意。这样的母亲,比那个需要他时刻担忧、拼死守护的母亲,更让他感到安心与喜悦。
最终,灯谜楼上最难的那道压轴谜题——“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狸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是短品,却是妙文”——被九公主轻轻点破:“此乃‘猜谜’二字。”
满场皆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叹与喝彩声!这谜题拆字巧妙,意境深远,难倒了不知多少人,竟被这位看似柔弱的夫人一语道破!
灯楼管事亲自将最大、最精美的那盏“七彩琉璃旋转宫灯”取下,恭敬地送到九公主面前。此灯一出,流光溢彩,顿时吸引了全场目光。
九公主在弟子们崇拜的眼神和周围人的赞叹中,接过了那盏宫灯,却并未自己留着,而是转身递给了那个最初提议来猜灯谜的人族少年,温言道:“今日之乐,在于参与,在于明理,而非争胜。此灯,便算作我们书院此次游历的彩头,由你保管,带回书院,悬挂于讲学堂内,可好?”
那少年激动得满脸通红,双手接过沉甸甸的宫灯,用力点头:“是!先生!弟子定当妥善保管!”
猜谜热潮过后,众人继续闲逛。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老翁,那晶莹剔透、红艳艳的果子,立刻勾起了所有小弟子肚里的馋虫,眼巴巴地望着。
九公主见状,便笑着对天赐道:“念尘,去买些糖葫芦来与大家分食吧。”
天赐点头,走到摊前。那老翁见来了大主顾,笑得见牙不见眼:“客官,要几串?”
天赐看了看身后那一群眼巴巴的小家伙,又看了看母亲,沉吟一瞬,道:“你这架子上的,我全要了。”
老翁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连忙将插满糖葫芦的草木架子整个递了过来。天赐付了钱,顺手便将那比他还高出一大截、插着几十串红艳艳糖葫芦的草木架子,稳稳地扛在了肩上。
于是,锦官城繁华的灯市上,便出现了这样一幕奇景:一位气度不凡、身形挺拔的布衣青年,面无表情地扛着一个巨大的、满是糖葫芦的草木架子,行走在人群中。而他身前,一位气质如兰的夫人领着十来个欢天喜地的少年少女,每人手里都举着一串甚至两串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笑容灿烂。那青年虽面无表情,眼神却始终温和地落在前方的夫人和孩子们身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既不让糖葫芦沾到行人,也不让兴奋的小家伙们离开视线。
这组合着实引人注目,所过之处,路人无不侧目,窃窃私语,或惊讶,或好笑,或觉得温馨。有几个顽皮的孩童跟在他们后面跑,指着天赐肩上的糖葫芦架子嘻嘻哈哈。
九公主回头看到儿子这副“无奈”的模样,忍不住以袖掩口,轻笑出声。天赐对上母亲戏谑的目光,脸上虽依旧没什么表情,耳根却微微泛红,只得将肩上的糖葫芦架子又往上掂了掂,默默跟上。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众人心满意足,踏上归途。弟子们叽叽喳喳,讨论着今日的见闻,分享着得来的小灯笼和没吃完的零食。九公主走在前面,听着身后的喧闹,望着天际初升的明月与远处昆仑山巍峨的轮廓,心中一片宁静圆满。
天赐依旧扛着那个已经空了大半的糖葫芦架子,走在最后。看着母亲和弟子们轻松欢快的背影,听着那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的笑语,他只觉得肩上的重量轻若无物,心中被一种平淡却真实的幸福填满。
这凡间的佳节,这喧嚣的烟火,这需要他扛起的糖葫芦架子……似乎比他执掌过的任何力量,击败过的任何强敌,都更接近“活着”的真谛。
回到书院,讲学堂内,那盏七彩琉璃宫灯已被高高挂起,旋转着投下斑斓的光影。九公主坐在灯下,抚琴一曲,琴音欢快而祥和,为这一日的游历画上圆满的句点。
天赐将剩下的几串糖葫芦取下,放在母亲琴案旁,自己则走到院中,开始每日不辍地照料那些桃树。月华如水,洒在含苞待放的桃枝上,也洒在他沉稳的背影上。
书院之外,三界广袤,暗流或许仍在涌动。但在此刻的昆仑之巅,云游记书院内,只有宫灯流转,琴音袅袅,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的糖葫芦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