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旨意一下,内官监和宫正司立刻雷厉风行地动了起来。
坤宁宫小厨房一干人等全被隔离审问,尚膳监提供食材的记录也被翻查,一时间后宫风声鹤唳。
然而,几天后,调查的结果却呈上了一份完美的答案:
一名负责调制汤圆馅料的粗使宫女,因前日受了管事嬷嬷的责罚,心怀怨恨,故意在准备山楂果酱时,混入了少量未彻底清洗干净、残留泥土的山楂,意图让主子吃了不适,以示报复。
她本人对质时也供认不讳,声称只想让皇后娘娘腹痛小惩,万万没料到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
证据确凿,动机合理,一个无足轻重的粗使宫女成了最好的替罪羔羊。
朱祁镇大怒,当即下令将该宫女杖毙,其家人流放,相关失察的管事等人也受到了严厉处罚。
一场险些动摇国本的阴谋,就以这样一个看似合理实则漏洞百出的结局,草草收场。
周景兰听到这个结果时,正在窗前修剪一盆绿萼梅的残枝。
她的手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地继续手中的动作,只那剪刀划过枝干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替死鬼……
果然如此。
那背后真正的黑手,依旧隐藏在重重宫阙的阴影之下,冷笑着注视这一切。
她知道,朱祁镇未必全然相信这个结果,但他需要这样一个结果来安抚后宫,稳定朝局,也给皇后和自己一个交代。
而她自己,在皇帝心中种下的那颗怀疑的种子,是否已经悄然发芽?
她放下剪刀,看着那被修剪得略显萧疏的梅枝,目光幽深。
线索断了,但敌人还在。
今日后,长春宫却迎来了一件令周景兰心烦的琐事。
她那许久未曾联系的父亲周能,不知从何处得知她已晋位贵嫔,风光无限,竟又托了宫外的门路,递了信进来。
信中毫无关切问候,通篇皆是索求:
先是让她向皇上讨个一官半职,见信中提及此事语气含糊,显是自己也知难以开口,笔锋一转,又说她那年已九岁的异母弟弟,名唤周寿,日渐长大,读书进学处处用钱,让她这个做姐姐的,好歹赏赐些金银回去,帮扶家里。
周景兰看着那字迹歪斜、充满算计的信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冲头顶。
当年她年仅六岁,就被这个父亲为了十两银子狠心卖入宫,如今见她稍有起色,便如吸血的水蛭般贴了上来,毫无骨肉亲情可言。
“云燕,”她冷声吩咐,将信纸随手丢进一旁的炭盆,看着火舌迅速将其吞噬,
“去回话。就说我在宫中不过是个微末宫嫔,谨守本分尚且不及,岂敢妄议朝政,为外戚求官?
至于赏赐……我每月俸禄皆有定数,宫中用度亦大,实在无力帮扶。让他……好自为之。”
唐云燕看着周景兰冰凉的侧脸,心中叹息,应了声是,自去安排人回绝。
当晚朱祁镇来了长春宫。
他提及小公主,脸上带着初为人父的柔软,对周景兰笑道:
“朕瞧着那孩子,眉眼像皇后,这嘴巴倒有几分像朕。景兰,你说是不是?”
周景兰勉强笑了笑,附和道:
“陛下说的是,公主集父母之长,日后定是位美人胚子。”
朱祁镇心情颇好,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
“对了,景兰。你如今已然是贵嫔,位份不低。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按例,外戚亦可有些恩赏。”
周景兰心中猛地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恭谨回道:
“万岁爷厚爱,臣妾心领。只是我父亲乃一介乡野农夫,无才无德,更于国无功,岂敢受陛下封赏?
臣妾自知身份,能得垂怜已是万幸,不敢再为家人求取恩荫,徒惹非议。”
她顿了顿,声音微低,“况且……臣妾如今只是贵嫔,并非正宫皇妃,外戚封赏,于礼亦不合。”
朱祁镇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寻常妃嫔哪个不是千方百计为娘家谋利?
她倒好,将送上门的恩典往外推。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指尖摩挲着她细腻的脸颊,语气带着宠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朕赏你,谁敢多言?不过……你既如此懂事,朕心甚慰。”
他想起月前之事,低声道:“皇后生产那夜,朕就没有信那些人的胡说,朕知道,你是好的。”
他话语中的信任,让周景兰紧绷的心弦微微一颤。
她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那短暂的、或许是虚假的温暖,任由他温存。
是夜,朱祁镇宿在长春宫。
云雨初歇,听着身旁男人均匀的呼吸声,周景兰却毫无睡意。
黑暗中,她睁着眼,父亲那贪婪的嘴脸与白日那封索求无度的信,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恨意如同毒藤,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六岁……仅仅六岁,他就为了那点卖身银钱,将我推入这不见天日的牢笼!
如今见我有了些许用处,便又想来吸我的血?休想!
我周景兰能有今日,靠的是自己在这虎狼窝里一次次挣扎求生,与你们周家,早已恩断义绝!
这股深埋心底的恨意,与今日朱祁镇的体温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翻腾,久久难以平静。
小公主的满月礼,办得甚是隆重。
坤宁宫内一扫月前的阴霾,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
钱皇后虽仍显虚弱,但精神好了许多,抱着襁褓中玉雪可爱的女儿,脸上终于有了真切的笑意。
朱祁镇亦是龙颜大悦,对这个小女儿颇为疼爱。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丝竹悦耳。
妃嫔命妇们围着皇后和小公主,说着吉祥话,气氛看似一派和乐融融。
周景兰坐在妃嫔首位,身着贵嫔礼服,端庄得体,与众人谈笑风生,仿佛月前那场风波已然随着那个被杖毙的宫女一同烟消云散。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不觉又绕回了皇后生产之事。
王贞妃用帕子掩着嘴,似是无意地感叹:
“说起来,皇后娘娘真是洪福齐天,那般凶险都挺过来了。想想月前那晚,可真真是吓死人了。”
高善清立刻接口,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周景兰:
“可不是嘛!当时那情形,血崩啊……若不是周贵嫔医术高超,及时开出方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