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井大捷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于在蒙舍诏沉闷的都城邓川激起了一圈像样的涟漪。
捷报先是在市井街巷间流传,酒肆茶棚里,人们交头接耳,唾沫横飞地描绘着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百夫长如何神兵天降,一把火烧得浪穹诏哭爹喊娘。对于饱受战乱和压迫的平民而言,这更像是一出精彩的戏码,为他们乏味痛苦的生活增添了几分谈资。
但当这消息穿过重重宫门,抵达蒙舍诏权力核心时,引起的反应却微妙得多。
诏主蒙卡拉所在的宫殿,依旧弥漫着酒肉和香料混合的奢靡气息。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舞姬水袖翻飞,试图掩盖权力中心日渐腐朽的空洞。
蒙卡拉斜倚在铺着猛虎皮的宽大座椅上,眼皮耷拉着,手中金杯里的美酒晃荡不休。他比皮逻阁记忆中更加臃肿,眼袋浮肿,纵欲过度的痕迹深刻在脸上。下方的臣子们垂手而立,大多面色恭敬,眼神却游移不定,各怀心思。
蒙细奴派回的传令兵跪在殿中,正高声禀报前线“大胜”,言辞间极力渲染王子的“英明指挥”和“将士用命”,对于百夫长奇袭之功,则一笔带过,含糊其辞。
蒙卡拉似乎听得不甚耐烦,打了个酒嗝,挥挥手:“赢了就好…浪穹诏那些蛮子,早就该教训…细奴做的不错,赏…”
就在这时,一个地位不高却掌管军纪记录的文书官,出于职责,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诏主明鉴,此次大捷,前线将士确奋勇当先。尤是一名边境百夫长,探得敌后秘径,奇袭焚毁浪穹盐仓,居功至伟…”
“哦?”蒙卡拉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似乎被“奇袭”、“焚毁”这类字眼勾起了一丝兴趣,胜过那千篇一律的“奋勇当先”,“一个百夫长?叫什么名字?”
文书官连忙翻看手中的竹简:“回禀诏主,名叫戈乌。”
“戈乌…”蒙卡拉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而粗鄙的名字,像是在咀嚼一块无味的肉干。他对于哪个儿子立功并不十分在意,横竖都是他的种,但这底层军官的意外之功,反倒让他觉得有点新鲜。“倒是条有用的猎犬。赏他…赏他十斤盐,五匹绢吧。”
赏赐轻描淡写,近乎羞辱。但对于一个边境低阶军官而言,这已是天恩浩荡。
殿内众臣交换着眼神,心思活络起来。有人不屑,认为贱卒侥幸;有人好奇,琢磨着这戈乌是何方神圣;更有人暗中冷笑,看蒙细奴吃瘪颇为快意。
蒙细奴的母亲,那位出身贵胄的正室夫人,此刻正坐在蒙卡拉下首,保养得宜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她的儿子在前线辛苦征战,风头竟被一个卑贱的百夫长抢去几分,这让她极不舒服。她轻轻咳嗽一声,柔声道:“大王,细奴在前线浴血,统筹全局,方有此胜。底下人侥幸立功,虽该赏赐,却也不宜过于张扬,免得寒了主帅之心啊。”
蒙卡拉唔了一声,似乎觉得有理,摆摆手:“王后说的是…那就这样吧。”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新呈上的美酒和一位姿色尤为出众的舞姬吸引了过去。
关于百夫长戈乌的议论,似乎就此戛然而止。
然而,那一丝微弱的注意,毕竟已经产生。蒙卡拉或许转眼即忘,但殿中那些嗅觉敏锐的臣子却不会。尤其是在与蒙细奴不甚和睦的某些贵族派系中,“戈乌”这个名字,被悄悄地记了下来。这或许是一枚将来可以用来给那位嚣张的王子添堵的小小石子。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也飞回了西境奴隶营。
当监工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当众宣布诏主对百夫长戈乌的“丰厚”赏赐时,营地一片哗然。羡慕、嫉妒、难以置信的目光纷纷投向那个突然走了大运的百夫长。
戈乌本人更是志得意满,仿佛已经一步登天。他享受着众人敬畏的注视,胸膛挺得老高,全然忘了这“奇功”究竟从何而来。他甚至刻意从皮逻阁面前走过,投来一个混杂着得意、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忌惮的眼神。
皮逻阁依旧低着头,如同最温顺的牲畜,默默干着手中的活计,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有偶尔抬起眼的瞬间,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讥讽,才泄露出丝毫真实情绪。
十斤盐,五匹绢…
父亲,您还是如此“慷慨”。
蒙细奴,感受到那如芒在背的滋味了吗?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小石子,涟漪虽会扩散,却也极易消散。
但他要的,从来不是这微不足道的涟漪。
他要的是搅动整个湖底,是掀起吞噬一切的巨浪。
戈乌的得意,蒙细奴的猜忌,父亲那短暂一瞥…这些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他需要这微妙的平衡被打破,需要这潭死水开始流动,唯有如此,他这条蛰伏的潜龙,才有机会腾空而起。
夜晚,他再次见到阿蛮。
“做得很好。”他嘶哑地肯定道,语气平淡,却让阿蛮眼中绽放出光彩。
“那个百夫长…信了?”阿蛮问。
“他信了他愿意信的。”皮逻阁淡淡道,“贪婪会蒙蔽人的眼睛。他现在是我们最好的盾牌。”
他看向阿蛮,眼神变得深邃:“但这还不够。蒙舍诏太小,容不下真正的野心。我们需要看清整个洱海。”
阿蛮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准备好,”皮逻阁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看到了六诏纷争的广阔棋盘,“我们该离开这里了。”
蛰伏的阶段即将结束。狼崽初步学会了隐藏爪牙,是时候走进更深的丛林,去窥探,去狩猎了。
王座上的微澜已起,而搅动风云的手,还隐藏在最低微的尘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