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川城内的权贵们仍在互相撕咬、猜忌不休,浪穹前线的战事在血腥的拉锯中逐渐疲惫,唐朝的使者冷眼旁观,等待着渔翁得利的最佳时机——整个洱海仿佛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僵持,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死寂。
然而,这僵局注定无法长久。平衡过于脆弱,只需一点火星,便能引爆所有积压的矛盾。
这火星,来自皮逻阁冰冷而精准的操控。
通过对俘虏的深度审讯和情报的综合分析,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可能打破僵局的关键人物——蒙舍诏军中一位名叫“于赠”的中级将领。
此人是蒙细奴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负责戍守一处连接前线与邓川的重要粮草中转隘口,位置关键。但审讯中,皮逻阁发现此人对蒙细奴并非死心塌地,反而屡屡抱怨赏罚不公,尤其对蒙细奴重用几个只会溜须拍马的近臣深感不满,认为自己的战功被刻意忽视。更重要的是,他贪财,且与波冲派系中某个负责军需的官员有着秘密的、不光彩的金钱往来。
一个贪婪、不满、手握实权又身处要害的棋子。
皮逻阁决定,落子。
他并没有直接接触于赠,那太冒险。他选择了更迂回,也更阴险的方式。
他让岩嘎找来几件从波冲派系官员府中劫掠来的、带有明显家族印记的信物,又模仿其笔迹,伪造了一封极其简短、语意模糊却暗藏机锋的密信。信中并未明言,只是隐晦提及“前事可按约定进行”、“时机将至”、“望守诺”等字样,仿佛在确认某项早已达成的秘密协议。
然后,他派出最得力的手下,趁着夜色,将这封信和一件信物,巧妙地“遗落”在于赠军营附近一处他常去巡查的地点。
第二天,这封“意外”发现的密信,便摆在了于赠的案头。
于赠看到那波冲派系的印记和信上模糊的暗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与波冲手下那官员的私下交易见不得光,此刻第一反应就是事情败露了!波冲的人竟然如此不小心,把这种东西遗落在他的防区!若是被蒙细奴知道,他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他惊惶之下,本能地想立刻销毁信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就在此时,皮逻阁安排的第二步棋到了。
一名伪装成浪穹溃兵的“残影”队员,在于赠军营外“被抓获”,他“惊慌失措”地招供,说自己是浪穹派来的信使,任务是向蒙舍军中一位“大人”传递重要情报,还“不小心”说出了一个与那密信中暗语相近的接头短语!
于赠闻报,如遭雷击!冷汗瞬间湿透重衣!
巧合?不!这绝不可能是巧合!这是阴谋!是波冲那边想要拉他下水?还是浪穹人的离间计?或者…两边都有?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成了风暴中心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巨浪吞噬。无论真相如何,一旦蒙细奴得知这些“巧合”,绝不会听他解释!
而就在他六神无主、恐惧至极的时候,他安插在蒙细奴亲卫中的一个远房亲戚,偷偷给他传来一个更可怕的消息:王子殿下似乎对前线粮草转运效率不满,已暗中派出监察使者,不日将至各隘口巡查,重点是…查账!
查账!于赠脑中嗡的一声!他与波冲手下那官员的交易,账目上定然有漏洞!根本经不起查!
完了!全完了!
于赠彻底崩溃了。在他看来,波冲那边办事不力,泄露了秘密;浪穹人阴险构陷;而蒙细奴已经起了疑心,马上就要来清算他!他已经被逼到了绝路!
绝望之下,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滋生:既然蒙细奴不仁,波冲不义,浪穹虎视眈眈…那他何不…
他猛地看向地图上浪穹军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是夜,一名于赠绝对心腹的家奴,带着他的亲笔信,秘密潜出军营,直奔浪穹军大营而去!
信中,于赠痛陈蒙细奴昏聩无能、赏罚不公,表达对浪穹诏“迎回王女、兴复故土”之举的“钦佩”与“同情”,并表示愿“弃暗投明”,献上自己所守的隘口及囤积的大量粮草,作为投诚之礼!只求浪穹诏能保他及其家人性命富贵!
浪穹诏主正为前线僵局和后勤压力焦头烂额,收到此信,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大喜过望!他反复验证了信物和笔迹,确认是蒙舍守将无疑!虽觉此事蹊跷,但巨大的诱惑摆在眼前——一个关键隘口,堆积如山的粮草!这足以打破僵局,甚至能直逼邓川!
贪婪和侥幸心理最终压倒了谨慎。他立刻回信,许以高官厚禄,约定三日后子时,举火为号,里应外合,献关投降!
三天后的子时。
浪穹军精锐尽出,悄无声息地潜行至于赠戍守的隘口之下。
果然,关上漆黑一片,守卫稀疏,约定的火把在关楼上亮起了三下。
浪穹主帅大喜,立刻下令先锋部队上前接收关隘!
然而,当浪穹先锋部队毫无防备地靠近关墙,甚至有人开始攀爬时——
关墙上突然火把大作!无数蒙舍士兵如同从地底冒出,箭矢、礌石、滚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与此同时,关墙两侧的山林中,也骤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早已埋伏好的蒙细奴嫡系精锐,如同铁钳般从两翼狠狠夹击而来!
“中计了!!”浪穹主帅惊骇欲绝,心知不妙,慌忙下令撤退,但为时已晚!
狭窄的山谷地带根本施展不开,浪穹军猝不及防,顿时陷入重围,死伤惨重!被箭射死、被石头砸死、被自己人踩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原来,于赠在发出那封求降信后,终究抵不过内心的恐惧和对蒙细奴积威的忌惮,在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后,竟又后悔了!他最终选择了向蒙细奴坦白“一切”——当然,是经过篡改的版本:他声称自己截获了浪穹诏的劝降信,将计就计,设下埋伏,诱敌深入,只为重创敌军,将功赎罪!
蒙细奴正愁无法打破僵局、挽回威望,闻听此计,虽对于赠之前的隐瞒略有不满,但若能大胜,一切皆可掩盖!于是欣然同意,并派出精锐配合。
于是,便有了今夜这场完美的请君入瓮般的歼灭战!
隘口之下,瞬间化为人间地狱。浪穹军主力遭受了开战以来最惨重的损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被迫狼狈溃退数十里!
捷报传回邓川,蒙细奴欣喜若狂!他终于打了一场扬眉吐气的漂亮仗!顿时觉得于赠是大大的人才,之前的些许不满烟消云散,立刻重赏提拔,并将其视为心腹!
于赠因此战一步登天,更是对蒙细奴感激涕零,死心塌地。
而波冲一派则黯然失色,无法指责蒙细奴的胜利,只能暗中嫉恨。
浪穹诏主偷鸡不成蚀把米,损失惨重,国内怨声载道,其统治地位开始动摇。
似乎,僵局已被打破,蒙细奴凭借此胜,重新占据了上风。
然而,无论是狂喜的蒙细奴,还是庆幸的于赠,或是沮丧的波冲和浪穹诏主,都绝不会想到。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隐藏在最深阴影中的执棋者,正冷笑着收起棋盘。
皮逻阁的目的,从来不是让任何一方真正获胜。
他要的,就是打破僵局,让胜负的天平剧烈摇摆,让仇恨燃烧得更加炽烈!
浪穹的惨败,会让他们更加仇恨蒙舍,也会让幕后可能支持他们的吐蕃坐不住。
蒙细奴的胜利,会让他更加骄狂,加速清洗内部,与波冲的矛盾更加不可调和。
于赠的侥幸上位,则像一颗毒瘤,埋在了蒙细奴集团的心脏部位——一个因恐惧和投机而叛变过一次的人,绝不会真正可靠。
惊雷乍响,破开的绝非生路,而是通往更惨烈地狱的入口。
皮逻阁的指尖,轻轻点在地图上浪穹诏的方向,眼中寒光流转。
“接下来…该让吐蕃的客人,早点入场了。”
局已破,乱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