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忙活了好一会儿,圆明园的农耕雅趣终是散了场。
几位天潢贵胄拱手作别,口中说着“改日再聚”、“谒陵前寻机小酌”的客气话,至于改日是何时,便如秋日的云,聚散无定,谁也说不准了。
各府的下人们则忙着将亲王赏赐的田舍风味搬上车驾。几大箩筐还沾着泥土的菠菜白菜大萝卜,与圆明园精巧的亭台楼阁摆在一处,着实有些格格不入,但主子要这样干,奴才们又能说啥。
诚亲王府上的太监小心翼翼地拂去白菜帮子上的泥点,十三阿哥府的侍卫则合力将沉甸甸的萝卜筐抬稳,雍亲王府的人自然从容些,指挥若定。
十五阿哥府这边,王进善领着双喜等几个小太监,也是忙而不乱,将分得的蔬菜仔细安置好。
车马辘辘,回到十五阿哥府时,已是申时初刻(下午三点左右)。
府门内外的喧嚣渐渐平息,随行人员各自散去休整。青禾回到下厨关上门,只觉得提着的一颗心这才“咚”地一声落回原地。
离与张保约定的酉时三刻(傍晚六点),还有整整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平日里做做活计、看看书,或许一晃也就过了。可今日,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数倍。
她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庭院寂寂,只有偶尔走过的仆役脚步声。
手指毫无目的地绞着衣角,没一会儿就把衣服捏得皱皱巴巴。
脑海里一会儿是张保在圆明园菜畦边的低语,一会儿是即将到来的私会,一会儿又担心会不会被人察觉发现,等等。
坐立难安,大抵便是如此了。
幸好,深宫庭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差事。
胤禑门下一位在江南为官的门人,竟千里迢迢用冰镇着几大篓极肥美的秋蟹送了过来。
螃蟹个个青壳白肚,金爪螯肥,被草绳捆得结实,在筐里吐着细沫,一看便是顶好的货色。
胤禑见了,倒是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真切的笑意,吩咐下来:“福晋呢?叫上舒兰,一起过来。”
“挑那顶肥的,分出几份来,给三哥、四哥、十三哥府上都送一些去。尤其是四哥府上,今日刚得了园子里那么些新鲜菜蔬,正好用这蟹回礼,也算是应季的心意。”
主子一句话,下人们又得忙活起来。青禾也被叫到正院帮忙分拣。
她已有好些日子没仔细瞧见过舒兰格格了。今天得以就近一见,心下不由一惊。
上次小产竟像是抽走了舒兰大半的精气神。她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原本合身的旗袍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不健康的苍白,眼神也怯怯的,失去了往日那份娇憨明媚,连走路都似乎有些飘忽。
她的乳母赵嫲嫲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脸上写满了担忧,一只手几乎要虚扶在舒兰臂上,仿佛真怕一阵风就把这纸片似的人儿吹倒了。
就连昔日斗鸡一样的春熙,此刻也像是被磨平了棱角,安静地跟在后面,眉眼间带着愁绪。
舒兰走到福晋瓜尔佳氏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声音细弱:“给福晋请安。”
瓜尔佳氏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上一只玉镯,闻言抬了抬眼,目光在舒兰身上扫过,眼神里没什么温度,既无同情,也无厌恶,更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她淡淡地开口:“起来吧。爷说了,蟹要分送各府。你既来了,也帮着看看。自个儿院里也留些,蟹性寒凉,你......如今身子弱,浅尝辄止便可,让厨房配着姜醋,仔细克化。”
话语是周全的,但腔调里透出的疏离和漠然,连一旁侍立的青禾都听得分明。
舒兰低着头,喏喏应了声“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她似乎有段时间没见过胤禑了,此刻站在这里浑身都透着不安和惶恐,既不敢多看福晋,更不敢主动提及阿哥爷。
瓜尔佳氏吩咐完,便揉了揉太阳穴,脸上露出倦容:“我这儿有些头痛,需得回去歇歇。这里的事,你们看着办吧。”说罢,便扶着丫鬟的手,径自回房去了,将一院子的螃蟹和面面相觑的众人晾在了原地。
福晋走了,舒兰更显得手足无措,赵嫲嫲和春熙也只围着她,拿不定主意。青禾看着眼前这情景,又瞥了一眼角落里鲜活的螃蟹,心下暗暗叹了口气。
她本可低调处事,完成分蟹的差事便寻机离开。可目光触及舒兰几乎要缩进影子里的模样,终究是生出了一丝不忍。
这府里的女人,无论曾经多么风光,其命运终究如浮萍,一阵风雨便能摧折。
她定了定神,上前一步,对舒兰温声道:“格格,福晋既吩咐了,咱们便按主子的意思,先将螃蟹分拣出来吧。”
“给王府、和十三阿哥府的须挑个头最大、最生猛的。主子书房留用的,也要匀称肥美。至于各院份例,奴才们再仔细区分。”
舒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好,好。”
青禾便不再犹豫,指挥起兰穗、春熙并几个粗使婆子,开始分拣螃蟹。
青禾不甚懂螃蟹,兰穗却精,只见她手法利落,眼光也准,一边挑拣,一边轻声吩咐着注意事项,如何捆扎才不易挣脱,如何放置才能保持鲜活云云,倒是没一会儿就把差事办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