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天色尚未完全放亮，东方天际只透出一抹鱼肚白，几颗残星还在灰蓝色的天幕上顽强地闪烁着。靠山屯从沉睡中缓缓苏醒，各家各户的烟囱开始冒出第一缕炊烟，如同纤细的毛笔在清冷的空气中划出淡淡的痕迹。
村部大院门口那根高高的木头杆子上，绑着一个用铁皮卷成的喇叭，此刻正滋滋啦啦地响着电流声，预示着公社广播站一天的广播即将开始。几个起早捡粪的老汉，揣着袖子，蹲在村部门口的石碾子旁，一边吧嗒着旱烟袋，一边眯着眼等着听新闻。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茉莉正从村东头的小路上走来，准备去村部上班。
她今天依旧穿着那件军绿色的棉袄，乌黑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但所有人的目光，几乎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她的脚上——不再是昨天那双扎眼的男式翻毛皮鞋，也不是她往常穿的自家纳的千层底布鞋，而是一双崭新的、深绿色的女式军用棉鞋！
那棉鞋厚实挺括，帆布面泛着新物件特有的光泽，厚厚的棉花絮得均匀饱满，鞋带系得一丝不苟，橡胶底走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发出轻快而沉稳的“哒、哒”声响。在这灰扑扑的冬日清晨，这双崭新的、带着明显“军用”标识的棉鞋，简直像雪地里突然开出的一朵绿色的花，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
石碾子旁的老汉们停止了交谈，叼着烟袋忘了吸，浑浊的老眼都瞪大了一圈，目光黏在那双棉鞋上，跟着茉莉的脚步移动。
“嘶——”蹲在石碾子另一头的快嘴李婶的丈夫，李老蔫，倒吸了一口凉气，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王老汉，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叹，“看见没？又换了一双！还是新的！女式的！”
王老汉使劲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咂咂嘴：“我的个乖乖，这赵团长……是真舍得啊！这鞋，没点门路能弄来？”
“何止是舍得？”另一个瘦干些的老汉接口，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羡慕，“昨天是皮鞋，今天是新棉鞋，这是把人搁在心尖尖上疼啊！怕冻着，怕不合脚，这心思……啧啧！”
他们这些老庄稼把式，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最是实在。一双好鞋，在冬天意味着什么，他们比谁都清楚。那不仅仅是暖和，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呵护和看重。
茉莉自然也感受到了那些聚焦在她脚上的目光，她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但心里却比昨天穿那双不合脚的皮鞋时踏实了许多。这双鞋，大小正合适，温暖包裹着她的双脚，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她尽量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走向村部大院。
刚走到门口，正好遇上也来上班的春苗。春苗一眼就看到了茉莉脚上的新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闪烁的小星星。她凑近茉莉，小声地、充满惊喜地说：“茉莉姐！你这新棉鞋真好看！真暖和吧？是赵团长给的？”她的语气里只有纯粹的羡慕和替茉莉高兴，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
茉莉看着春苗清澈的眼睛，心里的那点不自在消散了，她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弯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嗯。”
“真好！”春苗由衷地感叹，挽住了茉莉的胳膊，“赵团长人真好，真细心！”
两人正说着话，村部的高音喇叭突然“嗡”地一声，开始了今天的广播。先是照例播放了一段激昂的《东方红》乐曲，然后传来了公社广播员那带着浓重口音的、字正腔圆的声音：“靠山屯的广大社员同志们，大家早上好！下面播送一则通知：接公社武装部指示，为进一步巩固国防，提高战备意识，定于本周日下午两点，在公社大礼堂举行民兵冬季集训动员大会，各生产队民兵连长、排长务必准时参加，不得缺席……”
广播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传遍了屯子的每一个角落。
也就在这时，赵振国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村部旁边的岔路口，他显然是刚晨练回来，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形成一团白雾。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姿依旧如松柏般挺拔。
他的出现，立刻让石碾子旁的老汉们噤了声，目光在他和正准备进院子的苏茉莉之间来回逡巡。
赵振国自然也看到了茉莉，以及她脚上那双他昨天才给她的新棉鞋。他的目光在那双合脚的棉鞋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随即面色如常地迈步走向村部，与茉莉和春苗几乎是前后脚。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没有看茉莉，也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仿佛只是巧合遇到。
但眼尖的李老蔫却注意到，赵团长那向来冷峻的、线条硬朗的侧脸，在掠过苏茉莉身边时，那紧抿的唇角，似乎几不可见地、极其细微地松弛了那么一瞬。
就只是这么一瞬，快得像错觉，却让李老蔫心里跟明镜似的了。他低下头，猛吸了一口旱烟，心里暗道：这哪是巧合？这分明是……放心了！看见她穿上了合脚的、暖和的鞋，这硬邦邦的赵团长，心里头舒坦了！
茉莉和春苗走进了村部办公室。赵振国也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军靴踏在地面上，沉稳有力。
院外，广播还在继续，老汉们的闲话却转了风向。
“瞅见没？赵团长那眼神……”
“嘿，还用瞅？这新棉鞋就是最好的‘通知’！比广播还响亮！”
“苏茉莉这丫头，是个有福气的……”
“咱靠山屯，这回怕是真要出个军官太太喽！”
晨光渐亮，照耀着屯子里的积雪，也照耀着苏茉莉脚上那双崭新的、温暖了整个清晨的军绿色棉鞋。有些变化，如同这鞋子的更替，细微，却标志着一段关系，真正地踏上了合脚、温暖的新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