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斐从车架上端下两坛酒水,便要退到一旁。
梁帝指了指旁边的空椅:“老白,坐。”
白斐刚想说话拒绝,便被梁帝哼的一声打断,斜睨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叫你坐就坐,哪来这么多废话?”
“今儿个没外人,少给朕摆这套虚礼。”
说罢,他亲自抓起一坛酒,拍开泥封,酒香扑鼻,弥漫在秋风中,显得格外浓烈。
白斐无奈,只得坐下,姿态依旧恭谨,只是手边连酒杯都没碰。
苏承锦见状,嘴角微微一抽,心中暗道,这老登摆谱摆得挺像回事。
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接过酒坛,亲自为梁帝斟了一碗,笑道:“父皇好兴致,儿臣陪您喝个尽兴。”
梁帝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眼神却依旧冷淡:“老九,你觉得为父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苏承锦心中一紧,这问题可不好答,他放下酒碗:“父皇英明神武,治理天下有方,儿臣...”
“说真话。”
梁帝摆手打断他,语气里透着一丝疲惫。
苏承锦沉默了。
这老登今天怎么突然emo了?
他看着石椅上这个鬓角微霜的中年男人,那份高高在上的皇威似乎被秋风吹散,剩下的,更像一个被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父亲。
“父皇……守土有余…..”
苏承锦话到一半,忽然停住,抬眼看向梁帝。
梁帝神色平静,只是那双眼中闪过一丝自嘲:“继续说。”
“守土有余,开疆不足。”
苏承锦一字一顿:“父皇于内政之道,确有建树,但对外……”
“对外软弱是吧?”
梁帝自己接过话头,又是一碗酒下肚:“朕知道,当年祁经亮也说过,说朕不如太祖皇帝有魄力。”
苏承锦没有接话,只是默默为梁帝又斟满了酒。
梁帝盯着碗中晃动的酒液,嗓音嘶哑:“朕继位至今,大仗只打过一次,输了。”
“之后大鬼南下,能和则和,能退则退。你们这些儿子,心里都觉得为父窝囊吧?”
“父皇……”
“让朕说完。”
梁帝抬手。
“朕不是不想打,是不敢!”
“太祖留下的家底是厚,可那时国内灾祸四起,国库空虚,军备废弛!”
“再打,再输,这天下怎么办?”
“朕的那些兄弟们当年为了这个位子杀得血流成河,朕好不容易坐稳了。”
“就想着让百姓过几天安生日子,如今朕儿时的认识的人没剩几个了,一个一起长大的家伙也死在了胶州城下。”
“朕不想打吗?朕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梁帝猛灌一口酒,猩红的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把多年的压抑和愤怒都吼出来。
“父皇……”
苏承锦轻唤一声,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觉得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理解这份无奈,守成之君,背负的远比开疆拓土的君王更多。
白斐在一旁默默听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他是跟梁帝一起长大的,最清楚这个皇帝背负着多少压力。
“当年朕登上这个位置,手上沾了亲兄弟的血,朕不想让你们重蹈覆辙。”
苏承锦点了点头,谁又愿意骨肉相残,要是真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谁都不愿意玩玄武门继承制那一套。
“这些年,朕对不住你,想弥补,所以朕不想让你去边关送死。”
苏承锦心中有些感慨,这迟来多年的父爱,可能是我需要的,但不是现在的我需要的啊
语气有些沉闷:“父皇,我懂的,但我留在京城,就真的安全吗?”
梁帝沉默,只有风声在院中呼啸。
许久,他沙哑开口:“朕会想办法保你,朕可以给你其他的,但那个位子朕不能给你,你能明白吗?”
苏承锦心中叹息,看来,不把事情闹大是不行了。
他按下梁帝又要端碗的手,脸上挂起和煦的笑:“儿臣明白的。”
梁帝目光幽深地盯着他:“如何想明白的?”
苏承锦暗叹,还得演。
“是沈老夫人点醒了儿臣。”
听到这个名字,梁帝眼中的审视才淡去,目光转向平陵王府的方向:“她……还好吗?”
苏承锦顺着梁帝的目光望去:“老夫人身子骨还算硬朗,天天打拳,看着都不像这般岁数的人,就是府中凄冷了些。”
“唉...”
梁帝长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自打平陵王走了之后,朕这些年一直未曾去看过她了。”
苏承锦看着满脸愧疚的梁帝,也是心中叹气,面上却不动声色。
只是将梁帝面前的酒碗拿开,换上了一盏温热的茶水。
“其实,老夫人没怪过您。”
梁帝苦涩一笑:“朕知道,可朕不敢见她。”
往事重提,本就被秋风侵袭的院子,更冷上了几分。
梁帝拍了拍桌子目光和煦:“再过五日,便是你和明月成婚的日子了,可准备好了?”
苏承锦愣了愣,这才想起,阴历七月三十便是成婚的日子,自己完全将这回事忘了。
挠了挠头哈哈一笑:“当然准备好了。”
梁帝看着苏承锦这副模样,不由得失笑:“你这小子,怕是连礼服都没准备吧?”
苏承锦讪讪一笑,确实如梁帝所说,他这段时间忙着处理各种事务,对于婚礼的准备确实疏忽了。
“罢了罢了,朕让内务府帮你张罗。”
梁帝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
“到时候就在你府中办吧,朕到时候再过来。”
夜风渐起,院中的桂花香更加浓郁,梁帝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时候不早了,朕该回宫了。”
“今日之事,让你府里的人,管好嘴。。”
苏承锦躬身相送,姿态谦卑恭敬:“儿臣恭送父皇。”
直到那抹明黄与白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苏承锦脸上的温顺才瞬间敛去。
他走进书房,烦躁地抓着头发,喃喃自语:“怎么把结婚这事给忘了!还好有老登兜底,我连现代的婚都没结过,哪知道古代怎么搞!”
顾清清推门而入,见他顶着一头鸡窝,瘫在椅上,不禁莞尔:“这是怎么了?”
苏承锦有气无力地抬眼,看见那张清丽绝俗的脸,心情稍霁。
“清清,还有五天,我就要成亲了!”
他哀嚎出声。
顾清清走到他身边,笑着替他理顺乱发:“我知道,你不会是忘了吧?”
苏承锦一脸无语:“何止是忘了,是压根没想起来!”
“这一个月忙得跟陀螺似的,哪有空想这些。”
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头:“看别人结婚看过,自己结……什么感觉?”
顾清清被他这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我又没成过婚,哪里知道。”
“一个婚礼,就把你愁成这样?”
“不是愁,是担心。”
苏承锦神色认真起来:“成婚对男人或许只是个仪式,但对女人,是一辈子的事,是名分,是承诺,不能敷衍。”
“我怕她会觉得我怠慢了她。”
顾清清看着他一本正经说出这番话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浓。
这个男人,在算计天下时冷酷无情,却在某些地方,保留着一份难得的真诚。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顾清清手指轻轻划过他额前的发丝,低声道:“你身为皇子,内务府不敢怠慢。”
苏承锦点了点头,希望自己的人生初体验,别出什么岔子。
顾清清将一份地图递给他,转身欲走,到门口时,她脚步一顿,声音平静无波:“这几日,你多去王府走动。”
“其他事情,我和白知月会处理好。”
翌日,苏承锦用过早饭,来到院中。
“小琴,顾姑娘呢?”
“殿下,顾姑娘一早就去坡儿山了。”
苏承锦了然,锻炼结束后,便叫上庄崖,二人策马出城。
路上,苏承锦瞥了眼身旁的庄崖:“昨日,你都跟父皇说了?”
庄崖面色微变,随即苦笑:“殿下明鉴,属下……确实汇报了您的动向。”
“无妨,你本就是父皇的人,情理之中。”
庄崖连忙道:“圣上昨日已下令,属下今后不必再汇报殿下之事,只需护卫殿下周全。”
苏承锦有些意外,这老登,动作还真快,看来是真的心里有愧了。
他笑了笑:“那日后,就有劳了。”
“末将分内之事。”
二人抵达坡儿山,简易的营房已经扎起,未及走近,便听见关临的咆哮声传来。
“这点训练都扛不住,不如趁早滚蛋,把那十几两银子让给想挣的人!”
“一群大老爷们,还不如两个半大孩子,丢不丢人!”
苏承锦勒住缰绳,没有立刻上前。
空地上,汉子们汗流浃背,面色惨白,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关临借用苏承锦的训练方法加上自身的经验,手段直接,甚至有些粗暴,但对于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或许是最快的入门方法。
他目光一转,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顾清清正安然坐着翻书,对下方的操练充耳不闻。
而苏知恩和苏掠两个小家伙,则笔直地站在关临身旁,几天下来,竟有了几分军人仪态。苏承锦翻身下马,拍了拍庄崖的肩膀,示意让他一起过去,自己则缓步走进操练场。
顾清清抬了抬眼,两个小家伙则眼睛一亮,快步跑来。
苏知恩只是静静站着,苏掠则指了指顾清清,伸出手:“那女人说,表现好,有赏钱。”
苏承锦笑骂了句“小财迷”,将一个钱袋扔给他。
关临停下训话,抱拳躬身:“殿下!”
全场府兵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苏承锦身上,眼神里混杂着好奇与畏惧,这就是他们的主子,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见到。
苏承锦摆摆手,目光扫过那些气喘吁吁的汉子们,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人耳中:“关临的话没错,如果只是过来想拿些银两混日子的,现在就可以拿银子离开。”
“因为日后我没办法保证你们的性命,所以你们现在就算离开,我也不会让人找你们麻烦。”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留下的人,我苏承锦保证,我不会拿你们的性命当作儿戏。”
“你们未来得到的也绝不止是十几两银子,哪怕出了意外,你们的家人,也会得到一笔足以安度余生的抚恤金!”
苏承锦话音落下,操练场上陷入短暂的沉寂。
汗珠顺着汉子们的脸颊滑落,打湿脚下的泥土。
汉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满是挣扎和盘算。
十几两银子,现在就能揣进怀里,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可留下……留下可能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终于,一个角落里,满脸黝黑的汉子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他不敢看苏承锦,声音嘶哑:“殿下……俺,俺家还有三个娃。”
苏承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朝庄崖偏了偏头,庄崖会意。
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扔了过去,分量不轻,那汉子接过钱袋,跪下磕了个头,便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山。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陆陆续续走了二十几个人,剩下的人,腰杆子却挺得更直了,他们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麻木或贪婪,而是燃起了一股狠劲,一种将身家性命都押在赌桌上的决绝。
不远处,顾清清放下书卷,看着苏承锦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等到已经看不到离去的人,苏承锦点了点头:“既然选择留下,那我便不会亏待你们。”
“关临,安排一下,后续一日三餐,保证一餐有肉。”
苏承锦话音刚落,下面顿时开始窃窃私语,直到最后嗡嗡声越来越大。
“殿下,当真每天都有肉吃?”
“不会是那种看不见肉星子的肉汤吧?”
“肉汤也行啊!老子好久没尝过荤腥了!”
苏承锦看着窃窃私语的众人,挥手示意让众人安静,随后点头向庄崖示意。
庄崖走到营门口大喊一声,三辆笼车被推了进来,里面赫然是三头嗷嗷叫的肥猪!
“我的天!真是活猪!”
“殿下这是要……现杀给咱们吃?”
汉子们眼睛都瞪圆了,有人甚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在场的人都是穷苦出身,别说每天吃肉,就是过年能吃上一顿都算奢侈。
苏承锦看着众人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我既然说了,那自然会做到。”
“只要你们表现的足够好,少不了你们的肉吃,关临,这三头猪你看着安排吧。”
关临大步上前,中气十足地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殿下的话?”
“把猪给老子拾掇干净了!晚上,开荤!”
“嗷——!”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冲天而起。
汉子们通红着眼,互相捶打着肩膀,激动得又蹦又跳。
这不是十几两银子能换来的景象,这是尊严,是希望!
他们看向苏承锦的眼神,不再是看主子,而是看神明。
苏承锦负手而立,神色平静,仿佛眼前的狂热与他无关,他要的,就是这股子气。
一群饿狼,总比一群绵羊好用。
他走到顾清清身边坐下,后者递来一杯茶,声音听不出喜怒:“不是让你多去王府走动?跑来这里做什么?”
“怕你辛苦,来替你分担分担。”
顾清清白了他一眼:“说得好听。你就不怕把他们的嘴吃刁了?”
苏承锦伸出手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点:“吃刁不更好,等他们习惯了这种日子,再让他们回去吃糠咽菜他们会愿意?”
“得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为了我拼命,是为了自己。”
随即看向吵闹的众人大喊一声:“我保证你们每天有肉吃,但是谁要是敢挑食或者浪费粮食,自己滚蛋!”
顾清清看着眼前这个发自内心替这帮家伙感到开心的家伙,心中何其庆幸。
庆幸这帮有时候饭都吃不饱的汉子成为了他的府兵。
庆幸自己成为了他的幕僚。
庆幸这天下还有这样一个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