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业霆看着眼前这对小夫妻脸上那如出一辙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苍老的脸上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甚至带着点好笑的神情。他活到这把年纪,太清楚“魔门”这两个字在寻常人,甚至在许多修行者心中,代表着怎样的形象。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在杨逍宇和柳梦嫣脸上扫过,带着一丝考较的意味,轻声问道:“怎么?看你们这反应,莫非也和外间那些不明就里的人一样,真以为这所谓的‘魔门’,天生便是由一群残忍嗜杀、无耻下作、邪恶堕落的疯子组成的?”
柳梦嫣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两世为人,阅历远超常人,与魔门、正道的人物都打过交道,甚至前世还曾同时修炼过两派的功法,深知这所谓的名号之下,藏着多少复杂的人性与利益纠葛。
好人?坏人?这简单的二元划分,在残酷的现实和膨胀的野心面前,往往苍白无力。在她最终登顶却又惨淡收场的那一世,她亲眼见过魔门中人为守护一方百姓而浴血奋战,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见过自诩为正道楷模的名宿,为了一己私利或门派扩张,行那栽赃陷害、屠戮无辜的卑劣行径,其手段之狠辣,比之他们口中的“魔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何况,眼前就坐着最好的例证——杨业霆。这位老人一生刚正,重情重义,为了孙儿隐忍付出,为了寻找儿子矢志不渝,他所行之事,所持之念,哪一点能与“邪恶”、“残忍”挂钩?整个杨家,从杨业霆到杨逍宇(尽管他灵魂是穿越的,但肉身和家教是杨家的),其行事作风或许各有特点,但核心从未偏离过“正直”与“善良”的范畴。
想到此,柳梦嫣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却笃定的笑容,声音清晰而沉稳:“爷爷说笑了。名称不过是标签,人心方是根本。好人坏人,岂是依靠‘魔门’或‘正道’这般称号所能简单区分的?孙媳虽见识浅薄,却也深知此理。有爷爷您,还有我们杨家上下这般鲜明磊落的做派摆在眼前,便是最好的证明。我们自然不会那般狭隘。”
杨逍宇一听,也立刻从“我竟然是魔头后代”的错愕中惊醒过来,连忙如同小鸡啄米般点头附和:“对对对!娘子说得对!爷爷,我们刚才只是太惊讶了,绝对没有那个意思!管他什么魔门正道,咱们杨家行得正坐得直,问心无愧就好!”
他虽然前世是个循规蹈矩的普通人,但基本的善恶观还是有的。爷爷和柳梦嫣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如果这样的亲人是“魔门”,那这“魔门”恐怕比很多所谓的“正道”更值得信赖。
虽然预料到以这两个孩子的心性和眼界,不至于被世俗偏见蒙蔽,但亲耳听到他们如此理智而坚定的回答,杨业霆眼中还是涌起了难以抑制的欣慰之色。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缓缓靠回椅背,开始用一种追忆往事的口吻,讲述起那段尘封的历史。
“你们能这么想,很好,真的很好。”他赞许地点点头,然后神色渐渐变得肃穆,“关于魔门与正道,其真正的由来,年代久远,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难以确切考证。但根据一些残存的古老典籍以及我们杨家代代口耳相传的零碎信息来看,这两者最初的矛盾,并非是从它们诞生之初就存在的。”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将复杂的渊源说得清晰:“说白了,最初的冲突,根源在于‘利益’二字。修行资源、灵山福地、信徒门徒、话语权柄……为了争夺这些,双方从最初的理念分歧、竞争摩擦,逐渐演变成了相互的厌恶、构陷、算计。千百年来,仇恨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彼此泼的脏水也越来越多,最终才形成了如今这般看似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局面。”
杨业霆的目光变得有些深远:“我曾与赵继祖那老家伙探讨过。据他们赤日遗民保留的一些古老记载来看,即便是在赤日王朝时期,魔门与正道之间的冲突,虽然存在,但远没有现如今这般剧烈和绝对。甚至在赤日朝末期天下动荡之时,双方的主要精力也大多放在应对乱世和外部威胁上,大规模的正面冲突并不多见,更多是某些特定门派之间的局部恩怨。”
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讽刺:“反而是在这苍穹王朝建立,天下看似安定下来之后,在某种……嗯,或许是某些势力的刻意引导和推动下,正魔之间的对立才被空前地激化起来,变得壁垒分明,不死不休。”
“我们杨家祖上那位,曾是魔门中一位极具威望的领袖人物。”杨业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对先祖的追思与感慨,“他对这种愈演愈烈、仿佛永无止境的内耗与仇杀感到了深深的厌恶和疲惫。他认为,修行之道,本应追寻天地至理,探索生命真谛,而非困于门户之见,沉溺于无谓的厮杀。眼见无法扭转大势,心灰意冷之下,他便带着部分志同道合的族人与部下,选择了悄然隐退,脱离了魔门的核心圈子,试图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
“到了我这一辈,”杨业霆继续说道,“虽然因为香火情分和一些旧部关系,与魔门中的一些故人偶有来往,但关系早已不复当初那般密切。我们杨家,本质上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家族势力,偏安一隅,不愿再卷入那正魔纷争的漩涡。”
说到这里,杨业霆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追忆之色被一种沉痛与冰冷所取代。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再次悄然握紧,指节泛白,“我们杨家身负魔门嫡系传承的秘密,不知如何,还是被某些有心人探查知晓了。这,也引来了二十年前那场几乎让我杨家覆灭的灾祸!”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了二十年的痛苦与愤怒:“那场精心策划的袭击,目标明确,就是要将我们杨家连根拔起!我这一身重伤,逍宇你幼年时魂魄受损、痴傻多年,还有你父亲震山、你母亲月如……他们的失踪,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明面上看,是正道那群伪君子下的毒手!”
杨逍宇和柳梦嫣屏住呼吸,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真相即将浮出水面。
杨业霆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这二十年的迷雾。他用一种异常冷静,却冰冷得让人骨髓发寒、杀机凛然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是,我暗中调查了这么多年,耗费了无数心血和人脉,发现当年那场袭击的背后,远不止正道那么简单!”
他深吸一口气,吐露出了那个更加黑暗、更加复杂的真相:
“参与其中的,除了那些自诩正义的正道门派……还有苍穹国的皇室身影!甚至……还有我们魔门……自己人!”
“什么?!”
杨逍宇和柳梦嫣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出声,两人脸上刚刚平复一些的震惊再次被放大到了极致,甚至比刚才听到杨家是魔门领袖后裔时还要强烈!
皇室?魔门自己人?
这……这背后的水,竟然深到了如此地步?!
一股寒意从两人的脊背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们原本以为,敌人只是立场对立的“正道”,却万万没想到,这场针对杨家的阴谋,竟然是一个由正道、皇室、甚至魔门内部势力共同编织的、错综复杂的死亡罗网!
过往发生的一切,其背后隐藏的复杂程度与黑暗纠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料和想象!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三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的真相所带来的无形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