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三竿时，顾昭已带着冷十三穿过幽州边境的青纱帐。
冷十三手中的火把压得极低，火星子在他粗糙的指节旁噼啪炸开：“主公，再往前半里就是密林区。”他喉结滚动两下，声音比夜风还轻，“二十年前我爹当马夫时跟商队路过这儿，说林子里总听见金戈声——当年北魏最后一支禁卫军就是在这儿被南梁围歼的，活下来的没几个，尸体全埋在乱葬岗。”
顾昭的靴底碾过一片带霜的枯叶，识海深处突然传来细微的震颤。
他下意识按住腰间鬼面令牌，令牌上的阴纹正沿着掌心脉络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隔着识海叩门。
“阴司镇魂殿在共鸣。”他垂眸喃喃，前世记忆的碎片突然涌上来——百年前身为判官时，他曾在酆都殿见过一卷《镇灵谱》，上面用朱砂画着个龙纹残印，“拓跋宏”三个字被红笔圈了七圈。
冷十三的火把突然剧烈摇晃，火苗诡异地偏向西北方。
“有阴风！”他反手抽出腰间短刀，刀身映出林子里浮动的灰雾，“这风...不对，是从地底下往上窜的！”
顾昭抬眼，月光被云层遮住大半，密林中的古松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枝桠交错成一张巨网。
他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某种类似于铁链拖拽的闷响。
“散开。”他低喝一声，右手在袖中掐了个诀，三缕幽蓝鬼火从指尖飘出，化作三团阴兵虚影，“去探探东南、西北、正前方。”
阴兵刚没入雾中，远处就传来沙哑的咒语声。
像是用兽骨刮过青铜鼎的内壁，每个音节都带着蚀骨的寒意。
冷十三的短刀“当啷”掉在地上：“是巫祭！北魏遗族的巫祭！我小时候在朔州见过，他们祭祀时会穿黑羊毛斗篷，用活人血画图腾——”
话音未落，雾气突然翻涌如沸。
顾昭看见二十步外的空地上，一个裹着黑斗篷的老人正跪坐在石坛前，脚下画着暗红的血阵。
老人的脸隐在兜帽里，只露出半张皱得像老树皮的嘴，每念一句咒语，就抓起一把骨粉撒向空中。
而在他身后，七道半透明的身影正从地底缓缓升起——甲胄残破，脸上带着箭伤刀痕，最前面那个腰间挂着龙纹玉佩，眼窝深陷却目光如刀。
“顾判官。”那道身影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碎瓷片相擦，“别来无恙？”
顾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终于看清那身影的面容：高鼻深目，额间有道箭疤从左眉骨贯到右耳，正是《镇灵谱》里记载的北魏废帝拓跋宏！
当年他因强征三十万民夫修陵，被阴司勾魂时怨气冲霄，是顾昭亲手用判官笔在他魂体上画了镇灵印，怎么会...
“半灵体。”顾昭的舌尖抵着后槽牙，暗中催动阴兵绕到石坛后方。
他能感觉到这些残魂的诡异——明明怨气冲天，却没有寻常厉鬼的暴虐，反而像被什么东西强行串成了线，“地脉怨气。”他突然反应过来，幽州地处太行山脉断裂带，地下暗河常年冲刷，最是聚阴，“乌勒用活人血引动地气，把这些残魂当提线木偶。”
“好个顾昭。”拓跋宏的残魂突然朝前踏出半步，石坛上的骨粉“轰”地炸成血雾，“当年你说我杀孽太重，锁我魂体三百年。可你看看这人间——”他抬手指向东南方，顾昭顺着望去，竟看见雾中浮现出南梁边境的村落，火光冲天，妇孺的哭喊声穿透雾层，“乱臣贼子比我更狠！萧绎屠了三个城，宇文珠活埋降兵，他们的命债比我多十倍，凭什么我要在阴间受罚？”
顾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能听见阴司镇魂殿内传来“咔咔”的轻响，像是某种封印在松动。
前世的记忆更清晰了——当年他确实心软过，在拓跋宏的镇灵印里留了道活口，想着若人间能出个明君，便放这残魂转世。
可谁能想到，这道活口竟成了今日祸根？
“主公！”冷十三突然拽他的衣袖，指向左侧的树影。
顾昭转头，正看见沈青竹的暗卫飞鱼服在雾中一闪，她的玄铁剑挑着个小铜铃抛过来，铜铃上系着纸条：“林外有三十骑北齐暗探，我缠住他们，你速取证据。”
顾昭捏碎铜铃，指尖触到残留的体温，心口微微发烫。
他反手从怀中摸出判官笔，笔杆上的阴纹已红得滴血。
“拓跋宏·半灵体。”他压低声音，在虚空中一笔一划地写，“不可久留。”
血红色的字迹刚浮起，拓跋宏突然仰头大笑：“你当我还是三百年前的冤魂？”他残魂周围的雾气瞬间凝结成冰，“乌勒！开阵！”
黑斗篷老人的咒语声陡然拔高，石坛下的血阵泛起幽蓝光芒。
顾昭感觉有只无形的手掐住他的喉咙，阴兵的虚影正在快速消散——这是地脉怨气在反噬！
他当机立断抓住冷十三的手腕：“走！”
两人刚窜进左侧灌木丛，身后就传来轰然巨响。
顾昭回头，看见拓跋宏的残魂正疯狂吸收血阵的力量，连乌勒都被震得撞在树上，吐了口黑血。
“主公，那残魂...”冷十三喘着粗气，“像是要借地脉之力重塑肉身！”
“我知道。”顾昭擦了擦嘴角的血——刚才被怨气反噬震伤了内腑，“但更重要的是...”他摸出怀里的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阴兵探来的血阵纹路，“乌勒的祭祀术和阴司镇魂殿的镇灵印同源，拓跋宏能活到现在，有人在阴间给他开了后门。”
冷十三的脸色瞬间惨白：“您是说...阴司里有内鬼？”
顾昭没有回答。
他望着北方渐起的晨雾，雁门关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
“冷十三。”他突然停住脚步，“带我去雁门地宫。”
“那...那是北魏王庭的禁地！”冷十三的声音都在发颤，“我爹说过，地宫入口刻着‘擅入者魂归九幽’，当年北魏灭亡时，最后一任大祭司带着传国玉玺跳了地宫...”
“所以更要去。”顾昭握紧判官笔，笔杆上的阴纹突然连成一条红龙，“拓跋宏的镇灵印，乌勒的祭祀术，还有阴司的异动...”他望着冷十三震惊的脸，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所有线索，都该在地宫了结。”
冷十三沉默片刻，突然从怀里摸出块锈迹斑斑的青铜牌：“我爷爷当年是地宫守陵人，这是他偷出来的钥匙。”他把铜牌塞进顾昭掌心，“天亮前就能到地宫入口，不过...”他抬头看向东方鱼肚白，“门开的时候，不管看见什么，您都得撑住。”
顾昭捏着铜牌，能感觉到上面刻着的龙纹正在发烫。
他望向雁门方向，晨雾中似乎有座巨大的石门正在缓缓浮现，门楣上的“北魏地宫”四个大字，在晨光里泛着幽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