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侦支队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青瓷案”的线索、疑问以及沈老先生那些前后矛盾的证词碎片。那辆突然变得无比关键的“墨绿色老款帕萨特”被红圈重重标出，旁边写着赵思妍查到的车牌号：滨A xJ347。
张猛显得有些兴奋，手指敲着桌子：“查到了！车主信息调出来了！王建军，男，2015年时45岁，登记住址在城东区光明路那片老小区。名下就这么一辆车，无犯罪记录。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个老百姓。”
“联系上了吗？”陈建国队长沉声问，他指尖夹着烟，眉头紧锁。
“电话打过去是空号。”张猛摇头，“辖区派出所同事刚刚去了登记地址，老邻居说这人好几年前就搬走了，说是去南方做生意了，具体去哪没人知道。房子也早就租给别人了。线索好像……又断了？”他的兴奋劲儿冷却下来，变回了沮丧。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刚刚浮现的线索，似乎一下子又撞上了一堵墙。
“一辆登记在普通市民名下、多年前就已易主的旧车，出现在案发地附近，时间点模糊吻合。”林宸开口，声音冷静地分析着，“这有两种可能。第一，巧合，车主王建军与此案毫无关系。第二，这辆车被涉案人员使用，要么是王建军本人参与，要么是车辆当时被他人借用、租赁甚至盗用。”
“租车？盗用？”张猛挑眉，“2015年，租车行业已经挺规范了，如果是租的，肯定有记录。如果是盗用的，当年接没接到报案还不一定呢。”
“查。”陈建国掐灭烟头，言简意赅，“思妍，继续深挖这辆车2015年下半年的所有可能记录，违章、高速通行、租赁公司记录，一切蛛丝马迹。张猛，你去查当年同期全市的车辆盗抢报案记录，看看有没有符合这辆帕萨特特征的。林宸……”
陈建国看向林宸：“沈老爷子那边，还有没有深挖的可能？他的记忆虽然乱，但目前来看，可能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如果他看到的真的是这辆车和那个人……”
“我明白。”林宸点头，“我需要再去拜访一次沈老先生。但我需要改变策略。我怀疑他的记忆混乱，并不仅仅源于阿尔茨海默病。”
“哦？还有什么？”张猛好奇地问。
“创伤性应激障碍的一种表现，或者说，保护性失忆。”林宸看着白板上那些矛盾的描述，“大脑有时为了保护主体免受过度惊吓或创伤，会选择性地屏蔽、扭曲或封存某些极度不安的记忆片段。尤其是当老人可能无意中目睹了犯罪过程的关键部分，甚至可能感受到了某种潜在的威胁时。”
“你是说，他可能不是记不清，而是……不敢记清？”陈建国若有所思。
“或者说，他的大脑不让他记清。”林宸补充道，“阿尔茨海默病加剧了这种混乱。我们需要尝试的，不是强迫他回忆，而是创造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引导他面对那片被封锁的记忆区域，但必须极其小心，避免造成二次伤害。”
再次来到沈德昌老人家门口时，林宸没有急着敲门。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思绪和情绪。他知道，这次访问需要比之前更多的耐心、技巧和共情。
开门的老人的精神状态似乎比昨天更差一些，眼神中的茫然和疲惫感更深了。看到林宸，他下意识地又想退缩。
“沈老先生，别担心，今天不问案子。”林宸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举起手里一个小纸袋，“朋友送了盒新茶，想着您爱喝，给您带来尝尝。就陪您喝喝茶，聊聊天。”
老人迟疑地让林宸进了屋。泡茶的过程很慢，氤氲的水汽和茶香慢慢弥漫在小小的客厅里，似乎稍稍驱散了一些紧张的气氛。
林宸绝口不提案件、车辆或者人影。他只是陪着老人喝茶，聊茶叶的好坏，聊天气的变化，聊最近电视上放的戏曲节目。他仔细观察着老人的状态，寻找着合适的契机。
机会出现在老人看向窗外蕴古斋别墅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下，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像是困惑，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林宸放下茶杯，声音放得非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老先生，您住这儿……看了对面李家……快一辈子了吧？”
“嗯……好几十年喽……”老人喃喃道，“看着它盖起来，看着老李搬进来，看着他家起起伏伏……”
“那……2015年出事那天晚上之后，”林宸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您……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太一样了？或者……心里老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踏实？”
老人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沉默了，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仿佛穿透了时间，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夜。
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好像……是有点……”
“能跟我说说吗？那种不踏实的感觉？”林宸引导着，心跳微微加速。
老人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和自己脑中的迷雾搏斗。
“就是……心里头……硌得慌……”他艰难地描述着，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好像……忘了啥要紧的事……又好像……有点怕……”
“怕？怕什么呢？”林宸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说不上来……”老人摇头，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慌乱，“就是……不安生……晚上睡得……更不踏实了……老是……疑神疑鬼的……”
“是从看到那辆颜色特别的车，和那个动作很快的人之后开始的吗？”林宸极其自然地将之前的线索嵌入了问话中，不再是追问，而是作为一种可能的解释提出。
“……车……人……”老人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手指开始发抖，“……黑的包……他……他好像……回头……看了一眼……”
这句话像是突然从记忆深渊里蹦出来的碎片，让老人自己也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明显的恐惧神色。
“回头看？看哪里？看您家的方向吗？”林宸强压住内心的震动，尽量保持语气平稳。
“不……不知道……就是……好像……朝这边……扫了一眼……”老人的声音带上了颤音，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眼神……凉飕飕的……隔着老远……都觉得……瘆人……”
他猛地抱住头，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别问了……公安同志……我难受……头疼……心里慌得厉害……”
创伤后应激反应的典型症状出现了！
林宸立刻停止追问，转而用温和的语气安抚老人：“好了好了，不问了不问了。您喝口热茶，缓一缓。没事了，都过去了，您现在很安全。”
他帮老人重新倒上茶，不再提及任何与案件相关的话题。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慢慢平静下来，但眼神依旧惊魂未定，仿佛刚才的回忆抽干了他的力气。
林宸没有再多待，又安抚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他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再继续下去，很可能对老人造成真正的心理伤害。
但收获是巨大的！
沈老先生并非完全遗忘。他的大脑深处，确实封存着那个夜晚的恐怖片段——那个敏捷的身影，不仅在犯罪，可能还敏锐地察觉到了来自斜对面的、望远镜片的反光？或者仅仅是出于谨慎，下意识地扫视了周围环境？
就是那“凉飕飕”的“回头一眼”，可能成为了压垮老人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原本只是“目睹了一件不寻常事”的经历，升级为一种潜在的、令人窒息的“被发现的恐惧”。大脑为了保护他，将这些可怕的记忆打碎、扭曲、深埋，直至与阿尔茨海默病的病理变化混合在一起，变得难以辨认。
回到局里，林宸立刻将这次访获得的关键信息——“回头一眼”和“凉飕飕的眼神”——补充到了白板上。
会议室里，陈建国、张猛和刚被叫来的赵思妍都看着这新添加的信息，面色凝重。
“我靠……”张猛倒吸一口凉气，“这意思是……那贼可能发现老爷子在偷看了？这……这太瘆人了吧？”
“从犯罪心理角度分析，并非不可能。”林宸冷静地解释，“高智商罪犯往往具有极高的警惕性和反侦察意识。在实施犯罪过程中，对环境中的异常光线，如望远镜镜片的反光、声音或视线极其敏感。即使不能确定，也会本能地进行风险规避和确认。”
“如果真是这样，”陈建国沉吟道，脸色越发严肃，“那这个罪犯的危险性和心理素质，就远超我们之前的预估了。他不仅计划周密，手法干净利落，而且极度冷静和警惕。”
赵思妍推了推眼镜，插话道：“如果他对环境如此警惕，那他使用的交通工具，那辆帕萨特，是他自己车辆的可能性就降低了。开一辆登记在自己名下的车来踩点作案，还可能被目击者看到，这风险太大了。租赁或者盗用他人车辆的可能性更高。”
“思妍说得有道理。”林宸表示赞同，“张哥，车辆盗抢记录排查有结果了吗？”
张猛拿起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查了2015年7月到9月全市的车辆盗抢报案记录。没有符合那辆墨绿色帕萨特特征的记录。要么是没报案，要么……这车就不是盗用的。”
“租赁记录呢？”陈建国看向赵思妍。
赵思妍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了几下，摇摇头：“2015年本市几家主要汽车租赁公司的数字化记录我都筛查了，没有这辆车牌的租赁信息。但不排除一些小的、管理不规范的租赁公司或者私人租赁行为，那些记录可能没有电子化，或者早已丢失。”
线索似乎又进入了死胡同。
会议室内再次陷入沉默。案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一个可能发现了目击者并投来威胁性目光的高度危险罪犯，一辆如同幽灵般出现又消失、来源不明的墨绿色轿车。
“也许……我们换个思路。”林宸突然开口，目光再次投向白板上沈老先生那些混乱的时间描述，“老人记忆中的时间点一直是混乱的。但我们之前过于纠结他提供的具体时间，比如九点还是凌晨一点。如果我们暂时抛开具体时刻，只关注顺序和关联事件呢？”
他走到白板前，指着那些碎片：“他多次提到‘热’、‘睡不着’、‘起来乘凉’、‘拿望远镜’、‘看到车和人’、‘心慌害怕’……这些感官记忆和情绪记忆，相对于具体的时间记忆，往往保存得更牢固，尤其在这种创伤性记忆里。”
“你的意思是？”陈建国问。
“也许我们不必精确知道是几点几分。”林宸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我们只需要确定，他目睹这一切的行为，发生在他‘热醒’之后。那么，搞清楚2015年8月17日晚上，天气究竟有多热？温度变化曲线如何？普通人大概在什么时候会因为闷热而难以入睡甚至醒来？ 这个时间范围，可能比老人给出的任何具体时间点都更可靠！”
“气象记录！”赵思妍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好查！气象数据保存得很完整！”
她立刻回到电脑前，双手在键盘上飞舞。几分钟后，她抬起头，语气肯定：“查到了！2015年8月17日，本市受副热带高压控制，确实出现了一个极端高温夜。夜间最低气温都有30度，平均湿度超过80%，体感极度闷热。气象档案里还特别提到了‘夜温过高，不利于休息’。”
她调出了一张温度变化曲线图：“看，晚上十点左右，温度仍然维持在32度的高位，之后才开始极其缓慢地下降。直到凌晨一点，温度还在29度左右。换句话说，整个上半夜到下半夜初期，都热得够呛。”
“也就是说，”林宸分析道，“沈老先生因为闷热而醒来，到窗边乘凉并使用望远镜的时间段，覆盖了从晚上十点以后到凌晨一点甚至更晚的漫长时段。而那个神秘车辆和人影的出现，就发生在这个时间段内的某个点。”
范围依然很大，但比之前完全漫无目的的猜测要好得多。更重要的是，这个时间段的划定，是基于客观气象数据和人类生理反应的逻辑推论，比混乱的个人记忆更可靠。
“结合车辆流水日志中残存的、显示该车在晚上十一点到一点间异常出现的记录，”林宸继续推理，“我们现在可以更有把握地将侦查重点聚焦在当晚十一点至凌晨一点这个核心时段。那辆墨绿色帕萨特的出现，绝非偶然！”
案件的轮廓，在混沌的记忆迷雾和冰冷的数据逻辑交叉验证下，似乎又清晰了一点点。
然而，那个隐藏在迷雾深处，可能曾冷冷回望过八旬老人的罪犯，究竟是谁？他现在又身在何方？
那惊悚的“回头一眼”，是确凿的威胁，还是老人恐惧心理投射出的幻影？
真相，依旧隐藏在记忆迷宫的最深处，等待着下一个线索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