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磷光水母的引导下，林烬如同一个笨拙的溺水者，在粘稠的发光凝胶中艰难“游动”。右腿几乎成了拖累，仅能依靠左腿微弱的蹬踏和手臂划动来前进，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尤其是右腿神经被侵蚀处传来的、如同亿万冰针攒刺的剧痛与麻木。那几只陪伴的小水母不断传来平和的、带着鼓励意味的精神涟漪，并似乎用它们微弱的生物力场协助他减轻周围的流体阻力。
穿过发光通道，他们进入了另一个更大的“育囊”。这里的景象让林烬心神稍定。
“远航者”号的部分残骸被某种半透明的、坚韧如生物薄膜般的物质包裹、固定，悬浮在育囊中央。能看到严重扭曲的舰桥模块、撕裂的引擎舱碎片，以及一些相对完好的居住舱段。一些更大的磷光水母（体型是引导者的数倍）环绕着残骸，它们的触须延伸出无数更细的发光丝线，如同神经外科医生的精密器械，深入残骸的裂缝和破损处，似乎在进行分析、清理，或者尝试进行某种生物性的“粘合”与修复。它们的伞盖不时亮起复杂的光谱图案，仿佛在交换数据和指令。
而在残骸周围，漂浮着许多较小的、内部充满凝胶的透明“囊泡”。每个囊泡中，都静静悬浮着一个“远航者”号的船员。伊莱娜、伊莱亚斯、解码者首席……他们大多闭着眼，似乎处于深度休眠或治疗状态，身上连接着从囊泡壁延伸出来的、细如发丝的发光导管，不知在输送养分还是进行其他处理。一些人的伤势看起来触目惊心——严重的烧伤、肢体残缺、或是皮肤上浮现出诡异的能量侵蚀纹路——但生命体征似乎都稳定下来了。
还活着……大部分核心成员都还活着。林烬感到胸腔中一块沉重的石头稍稍松动。
“林烬大人！”一个虚弱但激动的精神波动传来。林烬转头，看到旁边一个较大的囊泡中，伊莱娜正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看起来脸色苍白，左臂包裹在厚厚的、半透明的生物质绷带中，但精神尚可。显然，磷光之民允许她保持清醒，或许是因为她的灵能者身份。
“伊莱娜……其他人情况如何？” 林烬以精神回应，游近她的囊泡。
“重伤员都在休眠治疗……伊莱亚斯断了几根肋骨，内脏有震伤，但已稳定；首席解码者头部受创，有脑震荡迹象，也在沉睡；其他幸存者……大约有四十多人，分散在其他育囊。” 伊莱娜快速汇报着，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林烬状态的担忧，“大人，您……您的身体……”
“代价的一部分。” 林烬的回答简短而平静，“我们现在的处境？”
伊莱娜深吸一口气（尽管在液体中这个动作有些怪异），开始传递她了解到的信息：“这些‘磷光之民’救了我们。它们似乎是一种高度精神共鸣的群体智慧生物，个体意识微弱，但群体思维强大。它们将我们带到了它们位于‘沸海之渊’的栖息地——一个由无数这种生物腔体（它们称为‘共鸣巢’）构成的巨大复合结构。这里的环境……” 她脸上露出一丝心悸，“外面的‘海水’具有极强的腐蚀性和能量混乱特性，被称为‘酸潮’。普通舰船和生命体根本无法长期生存。磷光之民依靠自身分泌的‘中和凝胶’（就是我们所在的这种）和强大的集体精神屏障‘迷光’来抵御。它们说，我们之所以能存活，一是因为坠落时受到了它们屏障的部分缓冲，二是因为它们及时用凝胶包裹了我们。”
她顿了顿，继续道：“坏消息是，归墟教团在追捕我们。一位被称为‘苦痛编织者’莫里斯的大司祭已经注意到了这片区域。磷光之民的精神侦查网络探测到了带有强烈‘痛苦’与‘支配’气息的探测波在沸海外围扫描。它们暂时用‘迷光’干扰了精确定位，但坚持不了太久，尤其是如果对方发动强攻，或者遇到‘酸潮’的高峰期——‘沸点’。”
“沸点？”
“一种周期性的、席卷整个沸海之渊的超强酸潮与能量风暴。届时，连磷光之民的屏障都会承受巨大压力，甚至可能出现缺口。那可能是敌人进攻的最佳时机，也可能是我们所有人的末日。” 伊莱娜的精神波动带着沉重。
林烬沉默。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幸存者需要恢复，但时间紧迫；环境极端恶劣，己方毫无地利；敌人强大且特性不明（苦痛编织者，听起来就擅长精神攻击，而己方目前状态极差，尤其是他自己，身体半残，精神力也因之前的冲击而受损）。
“它们……愿意帮助我们到什么程度？” 林烬看向那些正在“修复”残骸的巨型磷光水母。
“它们对归墟教团有血仇。而且……它们似乎对您，大人，特别感兴趣。它们能感应到您体内‘种子’的力量，并将其视为某种‘希望’或‘变数’。它们愿意提供庇护、基础治疗，甚至可能协助我们进行有限的修复和防御。但它们也明确表示，不会为了我们而让整个族群冒覆灭的风险。如果事不可为，它们会……撤离，或者将我们转移出去。” 伊莱娜转达了磷光之民领导层（如果那种群体意识可以被称为领导层）的立场。
现实而残酷。可以理解。
就在这时，一股更加宏大、平和的群体精神波动涌入这个育囊，来自那些巨型磷光水母和整个巢穴结构本身：
“……外来者们的领袖……你的苏醒比我们预计的更快……但也意味着，‘编织者’的感知可能更近了……”
“……我们需要了解你们的‘钢铁巢穴’……其核心动力与防护原理……这或许能帮助我们加固‘共鸣巢’的防御……以应对可能的冲击……”
“……同时……你需要尽快适应‘沸海’的法则……尤其是……精神的‘独立航行’……”
随着这股意念，几根更加粗壮的、散发着温和蓝光的触须从一只巨型水母身上延伸出来，轻轻点向林烬的额头。
“……开放你的意识表层……不要抗拒……我们将引导你进行一次简短的‘精神离体’……感知这片海域的真实面貌……以及……你自身灵魂的‘伤痕’与‘可能’……”
精神离体？在身体如此脆弱、灵魂也受创的情况下？
风险极大。但林烬明白，在这个地方，肉体几乎废掉的自己，如果无法在精神层面重新获得行动力和战斗力，就只能是累赘。
他看了一眼伊莱娜担忧的眼神，又看向那些静静悬浮的、生死未卜的船员们。
没有选择。
“开始吧。” 他闭上双眼，放松了对那几根发光触须的精神屏障。
刹那间，仿佛有一道温和却不可抗拒的暖流涌入他的意识。周围的凝胶、水母、残骸、囊泡……一切物质景象迅速淡化、远离。他感到自己的“视角”被拔高、抽离，如同灵魂出窍。
下一刻，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再是育囊内部温和的发光景象，而是一片浩瀚无垠、色彩诡谲的“海洋”。
“海水”是半透明的暗紫色，其中翻涌着墨绿、猩红、惨白的能量湍流，如同剧毒瘴气构成的洋流。无数扭曲的、仿佛痛苦灵魂残影的黑暗物质在其中沉浮、哀嚎。远处，巨大的、如同活物般蠕动起伏的“山脉”是凝结的酸性能量块和金属腐蚀物的混合物。天空（如果那能算天空）是低垂的、不断旋转的幽绿色旋涡，喷洒下带着强烈精神干扰的“酸雨”。
这就是“沸海之渊”的真实面貌——一个由极端化学腐蚀、能量混乱和精神污染共同构成的、活生生的地狱！
而在这片地狱之海中，无数点蓝绿色的、柔和的磷光在闪耀、流动。那是磷光之民的精神网络，它们如同黑暗深海中的灯塔，相互连接，构成一片片相对“安全”的发光区域（共鸣巢）。但林烬能“看”到，这片精神网络的光芒正在被周围的黑暗与猩红湍流不断侵蚀、挤压，显得岌岌可危。
更令他心悸的是，在这片精神视野的极远处，一股庞大、冰冷、充满恶意、且由无数痛苦与绝望“丝线”编织而成的黑暗意志，如同深海巨怪，正缓缓将“目光”投向这片磷光闪烁的区域！
苦痛编织者莫里斯！他已经如此之近了！
同时，林烬也“看”清了自己。
他的精神体形象，竟与肉体状态惊人地对应。整体轮廓是人形，但双臂和躯干部分呈现出木质化的纹理，散发出微弱的翠绿与银白光芒（碎片力量）。左眼位置是一团旋转的微型星云（星穹之眼）。而右腿，自大腿以下，竟是一片模糊的、不断逸散出灰白色雾气的“空洞”，边缘还有黑暗的、如同蠕虫般的细线在试图向内侵蚀——这正是他肉体右腿神经被侵蚀、结晶化在精神层面的映射！他的灵魂也受了“伤”，而且这伤势正在影响他的精神稳定性和力量传导！
“……你的‘锚点’（指肉体）受损严重……尤其是这条‘通道’（指右腿对应的精神连接）……” 磷光之民的精神指引传来，带着一丝凝重，“……这使你精神的‘航行’变得困难且危险……容易迷失于‘沸海’的混乱湍流，或被‘编织者’的‘痛苦丝线’捕获……”
“……你需要修复这‘通道’……或找到新的‘航行’方式……”
“……观察我们……”
指引的意念刚落，林烬的“视角”便聚焦到附近一只正在“沸海”中游弋的磷光水母精神体上。他清晰地“看”到，那水母的精神体并非紧密包裹着其生物本体，而是以一种松散的、辐射状的方式与本体连接，其大部分精神力量延伸出去，与周围其他水母的精神体交织、共鸣，形成了一个共享的、流动的“精神场”。它们依靠这个“场”来感知、沟通、防御，甚至驱动本体在恶劣环境中移动。个体的意识模糊，但群体的“场”强大而灵活。
一种基于集体共鸣的生存和行动方式！
“……你无法像我们一样完全融入‘共鸣场’……你的个体意识太强，‘种子’的力量也过于独特……”
“……但你可以尝试……将受损的‘通道’暂时‘嫁接’到我们的‘场’的局部……借用‘场’的稳定性和流动性……来弥补你自身的缺陷……进行有限的精神感知与移动……”
“……这需要极高的信任与同步……以及……你承受部分‘场’内流动的集体痛苦记忆的风险……”
嫁接精神通道？借用磷光之民的集体精神场？
这无疑是将自己的一部分精神敞开，与一个陌生的群体意识进行深度连接。风险不言而喻，可能被同化，可能被集体意识中的痛苦记忆淹没，也可能在断开连接时造成更严重的撕裂。
但这是他目前唯一可能快速获得“行动能力”的方法。无论是侦查敌情、指挥幸存者，还是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准备，他都不能困在这具半残的躯体里。
“……教我。” 林烬的精神体传递出毫无犹豫的决绝。
磷光之民的群体意识似乎泛起一阵赞赏的波澜。
“……那么……开始第一次‘链接’……从最小单位的‘共鸣环’开始……”
几股柔和但坚韧的精神力从附近的磷光水母精神体上延伸出来，如同发光的丝带，轻轻缠绕向林烬精神体那受损的右腿“空洞”边缘。
接触的瞬间，海量的信息与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林烬的意识！
那不仅仅是简单的视觉或听觉信息，而是无数磷光之民个体在漫长漂流岁月中经历的片段：故乡星云被苍白火焰吞噬的恐怖与悲伤；在沸海之渊挣扎求生，目睹同伴被酸潮溶解的绝望；与各种深渊怪物进行精神拉锯战的疲惫；还有对“吞食者”刻骨铭心的仇恨……
痛苦、悲伤、坚韧、以及微弱但不灭的希望。
林烬感到自己的精神体剧烈震颤，右腿“空洞”处的黑暗侵蚀似乎被这些外来的、充满生命韧性的精神力量暂时遏制、甚至微微“填充”。一种陌生的、由多个微弱意识编织而成的“支撑感”从右腿传来，虽然怪异，却让他精神体的稳定性显着提升。
他尝试着，借助这股“支撑”，在这片精神的沸海虚空中，微微“移动”了一小段距离。
成功了！虽然笨拙、滞涩，且伴随着来自磷光之民记忆回响的阵阵刺痛，但他确实获得了某种程度的精神机动性！
“……很好……第一次同步率……达到最低安全阈值……” 磷光之民的指引传来，“……持续练习……加深理解……当你能够借助‘场’进行有效侦查与信息传递时……我们或许可以讨论……如何应对迫近的‘编织者’……”
“……现在……回归你的‘锚点’吧……过度离体对受损的灵魂同样是负担……”
精神连接缓缓减弱、断开。林烬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抽离感，灵魂仿佛被橡皮筋猛地拉回。
当他再次在育囊的凝胶中睁开物理的眼睛时，剧烈的头痛和右腿加倍的麻痹剧痛几乎让他晕厥。但他异色的眼眸中，却燃起了一丝新的光芒。
一种在绝境中，抓住的、危险的、但确实存在的——可能性。
肉体的牢笼或许更加沉重，但精神的翅膀，似乎找到了一种扭曲的、借力飞翔的方式。
代价是共享他人的苦难，风险是与陌生群体意识深度绑定。
但为了生存，为了反击，为了那些还在沉睡的同伴……
他，别无选择。
沸海之渊的第一课：在这片腐蚀肉体和灵魂的海洋，真正的航行，始于精神的共鸣与嫁接。